今早皇帝醒來以後,很久都沒有動靜。
他做了一個夢。
一個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卻真實的可怕的夢。
仿佛夢裡的歡欣愉悅和痛不欲生都是一場親身經歷一樣,扎在他心上,出了血,留了疤。
醒來後撕開,疼得直叫他不能呼吸。
皇帝甚至都覺得自己有點兒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了,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神思不屬的眼神飄在虛空,一直到伺候在寢殿外的隨侍太監進來之後,跪在地上問他出了什麽事,皇帝才知道他竟是哭了。
鏡子裡的人,一張淚流滿面的臉,但卻年輕而英俊,又意氣風發,和夢裡的他身上垂垂朽矣的滄桑落魄全然不同。
那真的是他的前世嗎?
皇帝說不清楚,他自己都開始懷疑了,越想越覺得難受。
卯時上朝的時候,他眼神更是時不時飄過鎮國將軍,嚇得慣常會插科打諢跑神的洛將軍全程全神貫注盯著地面,連頭也不敢抬——實在是今早皇帝那眼神不對勁,直愣愣的,看得他一身冷汗。
洛將軍整個早朝都在想自己最近有沒有做出什麽在皇帝眼裡能算是出格的事兒,想來想去也沒頭緒,乾脆埋頭裝木頭,只等退朝之後趕緊溜才好。
可惜沒能順他意,退朝之後皇帝喊了他一聲。
洛將軍自然不能當沒聽見,汗涔涔轉身,又看見皇帝那種複雜的眼神,心裡沒個底。
皇帝覺得自己魔怔了,喊住洛將軍之後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總不能直接問:你家女兒最近還好吧?再比如我夢見你兩年後要戰死沙場,你可得張點兒心……
這不是胡鬧嗎!
他越想越煩,心裡著實亂的很,最後重重呼出一口氣,直接揮揮手,“算了,沒事了,你走吧。”
虛驚一場的洛將軍:“……”算了,總歸是松了一口氣。
回家抱寶貝閨女去。
洛將軍腦子直,見到自家女兒之後,老早就把皇帝的異樣給忘了,可皇帝忘不了啊,不僅忘不了,還輾轉反側,不得安生。
他身邊的隨侍太監把他這狀態看得清楚,也記在了心上,等皇帝一處理完公務便請旨去太醫院。
皇帝心口越發沉重抑鬱,時不時還疼上一疼,也便不能再忽略這情況,松了口,叫來了禦醫。
等禦醫真的來了,皇帝一瞧,沉默了。
這人……這人不就是他夢裡那個仙人嗎?
說來也怪,尋常的夢境,夢裡再深刻,一覺醒來也就記不清晰了,再過兩天,說忘也就能忘,唯獨這一次,時間越久,心裡的感覺越深刻難耐。
就像是埋於巷子深處的酒在發酵,偏偏那蔓延開的氣息,一聞便讓人感覺苦澀。
仙人是個女子,按理說宮裡不該有女子任職,偏偏沒有任何人對她的存在有所質疑,看向她的目光也正常得很。
這麽一想,皇帝眼神徹底變了,稟退所有人,隻留了她一個。
“你究竟是誰?”
帝王的眼睛深沉而銳利,仿佛她只要有絲毫隱瞞,他都能聽出來。
孟姑娘直視對方的眼睛,“是來住你解脫之人。”
和夢裡那人說的一模一樣,似乎是一瞬間,夢裡那些經歷過的苦痛折磨都隨著這話再次竄上心頭。
皇帝捂住心口,“朕夢裡那些事都是真的?”
孟姑娘隻笑了笑,“你自己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皇帝垂眸沉默良久,孟姑娘平靜地等待他的選擇,
終於等到他複又抬起頭,“幫幫朕。” 這便是皇帝的選擇了。
孟姑娘又笑,這次的笑裡帶了些許暖意,隨即兩指隔空虛虛在皇帝眉心處一點。
皇帝閉上了眼睛,半晌再度睜開時,整個人身上的氣勢便變了。
如果說先前是尊貴,威嚴和霸氣,現在又添了幾分藏的極深的陰鬱和狠厲。
那雙黯沉的黑眸明顯有湧動的暗潮,沉靜卻灼熱,仿佛隨時都能衝破桎梏洶湧而出。
孟姑娘知道,這才是那個真正從忘川河裡爬出來的皇帝。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不是。
忘川河中長久的折磨早就徹底消磨了皇帝鬼魂的人性,但這個不是,他身上還有人間的煙火氣,還有屬於原本那個皇帝的些許赤誠之心。
其實這樣才是最好的,不僅知道愛是什麽,還知曉如何去愛。
但皇帝變了嗎?
看似變了,其實也沒有。
不變的是什麽?是心底蟄伏的征伐和強勢?還是既定的堅守的原則?是難以撼動的長久的守護,還是的永不放棄的心底的皈依?
都沒變。
有這麽一種人,你永遠探及不到他心底的那條線,你以為他中庸調和,實際上卻韌如蒲葦,你以為他城府深沉,但他也可以一腔心意顯微幽闡,盡數付諸於一人。
“全都想起來了吧?”
皇帝半闔著眸,緩緩點了點頭。
他半垂著眼,便也沒能發現對面女人眸子裡的深意一閃而過。
這皇帝看著情深,可要真的說起來,孟姑娘也沒有對他另眼相待。
她守在奈何橋上這麽長時間,來來往往見過太多優秀真誠的男子,皇帝在她眼裡真不夠看的,更何況身上還背負著那樣的曾經,所以不喜歡是真的不喜歡,就算是此行是來化解他的執念,她也不會給他有過多的優待,甚至還有可能用點兒小手段,這也說不準。
“接下來怎麽做就看你自己的了。”孟姑娘淡淡道,“我會一直跟在你身邊看著你,只要不出什麽情況,便不會干涉於你。”
皇帝看過去,跟在他身邊?“什麽身份。”
孟姑娘挑眉,“這便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事情了,我總歸有我自己的法子。”
皇帝想起她現在這個可以說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禦醫身份,也是察覺到孟姑娘對他的態度並不算好,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但有一點。”孟姑娘豎起一根手指,神情嚴肅,“你切記要控制住自己從忘川河中帶出來的怨念和煞氣,若因此而鑄成大錯,不僅是你,就連洛長風也是要被你連累遭受報應的。”
一提起洛長風,皇帝就來勁,對孟姑娘也不愛答不理甚至是陰陽怪氣了,急匆匆的神色看過去,“為什麽還會連累長風?”
“你既然是為了她而來,她身上自然也就帶了因果。有因果便有報應,這有什麽可質疑的。”孟姑娘撇撇嘴角,“你隻管好你自己便好了。”
她這話說完,他便又不搭理她了。
皇帝現在隻想著搬出什麽理由好能去一趟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