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蘭池宮時,趙政忽然下令要搬到梨宮去住,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梁兒雖然也是吃驚,但更多的卻是欣賞。
趙政不愧是未來的千古一帝秦始皇,那些世俗口中吉不吉利的事兒他一概不理,這在古人當中是何等難得?
泡過湯之後,梁兒終於隨著趙政親身步入那水霧縈繞的梨園。
白煙嫋嫋,月影朦朧,梨落紛紛,花香撲鼻……
即使是黑天,這的景致依舊那麽迷人。
趙政沒讓宮人們跟著,此刻,千樹萬樹間,唯有他與梁兒二人……
李斯躲在梨宮的宮牆後,遠遠望著這一幕。
水霧中,玄袍少年與白裙少女一前一後緩步穿行於梨花叢中,沒有言語,亦無交流,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人感覺說不出的和諧美好。
看這二人的氣氛,李斯自覺時機不佳。但大王難得單獨出行,若是錯過這一次,不知又要等上多久。
何況此番他說服郎中令王綰放他這個小小郎官進入大王寢宮已是費盡了唇舌,恐怕要再次說服他定是會難上加難。
李斯咬牙閉眼,即便心知可能因此招致殺身之禍,他也不想放過這好容易得來的機會。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抬腳走向梨園。
趙政感到有人靠近,本能的提高了警惕。
秦王寢宮乃是宮帷重地,何況剛剛他分明下令不許任何人跟來,此人卻未經通報,近前至此,讓他不得不疑心。
“那邊的是何人?”
李斯見趙政與他問話,連忙雙膝跪地,以示自己並無惡意。
“回大王,臣乃是郎中令之下郎官李斯,冒死覲見大王!”
因與李斯有段距離,又隔著水霧,趙政並看不清李斯的容貌,隻緩緩眯了眼,悄無聲息的移到了梁兒身前,將她護在身後。
“好一個大膽的李斯,禁軍守衛何其森嚴,你能擅闖寡人寢宮,只怕那郎中令王綰也已被你買通了吧?”
李斯聞言大驚,王綰放他入內覲見,那是對他莫大的信任,於他的仕途而言簡直恩同再造,他怎能如此連累了人家?
“大王莫要怪罪郎中令大人,他只是被臣的話所感,認為或許大王會有用得到臣之處,方才放臣入內的,並非是被收買啊!”
“依你之言,你是身具大才之人?”
趙政眼神犀利,似是可以穿透迷霧,直看破李斯的心。
李斯感覺到趙政對自己疑心濃重,怕是如此僵持下去,他很難被準許近前,便大著膽子打算賭上一賭。
“李斯不敢如此自居,卻有一點可以肯定,臣此番冒死前來,實是愛主之心甚切,絕無絲毫害主之意。臣願首先自明行跡,而後進言。”
言罷,李斯竟開始徐徐解衣,直至全身赤裸,以示身無凶器。
水霧的另一邊,趙政微垂著眼,唇角未動,對李斯此舉毫未動容。
李斯光著身子站在原地,想到在場的還有一人是女子,這讓他覺得更為難堪,眼見大王又遲遲沒有反應,便急得出了一頭的冷汗。
倘若他已是這副模樣,大王還是不想聽他隻字片語,喊人就這麽將他赤裸裸的給拖出去,那以他三十七歲的年紀,可真正是要“名聲大噪”了。
“大王……”
正在李斯覺得自己已將老臉丟盡、直想一頭撞死的時候,趙政身後的嬌小女子忽然開口了。
聽到梁兒說話,趙政心裡也是吃了一驚。
自從梁兒入宮,
還從未在有第三者在場之時插嘴過宮廷政事。 趙政微微側頭,示意梁兒可以繼續說。
“於君子而言,臉面是比性命還重要的。眼前這位大人為了能進言,竟連君子之儀都棄了,可見他所要進言之事,定是重過他的顏面。大王既然已經確定他並非行刺,那又何不聽他一言,也好看看此人究竟有何建樹,竟能讓郎中令王綰不惜瀆職,冒著被連累的風險將他放入梨宮。”
梁兒的聲音不大,李斯聽不太清,心中更加忐忑。
他雖看不清這女子的容貌,但卻可以感到大王待她非同尋常,若她此刻是在勸大王將他逐出去……
“你過來吧。”
聽到趙政這淡淡的一句,李斯瞬間大喜,竟險些飆出淚來。
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衫,搭理整齊,恭敬的走向趙政。
當他行至趙政近前,眼前水霧也已消散七八。
一張英俊如琢的少年面孔映入眼簾。
他身形高挑,玄袍加身,金冠束發,五官精致,雙唇涼薄,眸光幽冷。
這便是讓六國視作虎狼的大秦國的年輕君王。
李斯身在禁軍整整四年,如今卻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將秦王政的樣貌看得清清楚楚。
他尚未親政,並無實權。
世人都認為他受控於權相外戚,但李斯卻隱隱覺得似乎不是如此。
他性格善變反覆,令人琢磨不透。
他雖年少,但此刻看著,卻能讓人深切的感受到他周身令人折服的帝王之氣。
李斯呆了片刻,卻也很快醒轉,心下亦是歡喜,如此君王,才不枉費他這多年的等待。
趙政也細看了李斯。
如今這大爭之世,但凡有些小才的,都能討得個不錯的差事做做。
而他,年近不惑,卻還只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郎官。
這樣的人,要麽平庸無奇,要麽就是個為常人難容的曠世鬼才。
再看他的相貌,兩頰凹陷,眼神晶亮,下巴上一縷修剪整齊的山羊胡,一看就是個極精明果敢之人。
這樣的人又怎會是平庸之輩?
“說吧。”
趙政開始有些期待李斯會說出怎樣的話。
李斯躬身一禮,正色道:
“臣此番是要勸說大王,務必抓住時機,滅諸侯,成帝業!”
趙政劍眉一挑。
“哦?今日倒是有趣,這麽多人勸寡人一統天下。”
李斯一愣,抬眼看向趙政時,心裡方才緩緩舒出一口氣:還好,大王的神情沒有絲毫不悅,至少說明,大王並不反對他的這個提議。
“呃……不知……今日還有哪位大人與大王提及了此事啊?”
“呵呵……”
趙政唇角一揚,側頭將身後的梁兒拉出,一掃方才的冷漠,痞裡痞氣的道:
“還不是這個丫頭……今日與寡人嬉鬧之時,非要賴著讓寡人日後務必將天下收入囊中,才算在她面前一展雄威。”
梁兒知道趙政又在演戲了,這李斯出現的突然,他是王綰放進來的,而王綰又是呂不韋所推薦的,趙政難免不會懷疑李斯是奉呂不韋之命前來試探於他。
可演戲歸演戲,這台詞他又是怎麽編出來的?……一展雄威?……
啊……頭好痛……趙政把這麽白癡的詞按給了她,這可讓她怎麽往下接?
梁兒一咬牙,硬著頭皮伸手扯住趙政的袖口,嬌羞的甩了又甩,小嘴嘟起,聲音含糖量提高了N個加號:
“大王,你答應過不再拿此事笑奴婢的,怎得說話不作數?”
此話一畢,梁兒自己都差點被膩的嘔出來,不知趙政此刻是不是已經在心裡笑翻了天。
趙政和梁兒那廂演戲演得熱鬧,這邊李斯見了梁兒的臉之後,卻是越來越嚴肅了。
他原本以為與大王在梨園中散步的女子是哪個夫人美人,可不成想竟然就是那個侍婢梁兒。
依他方才在遠處感覺到的,大王與這梁兒之間,絕對已經超越了尋常主仆的界限,那樣的氣氛,是信任,是愛慕,是渴求,更是珍惜。
他早知大王十分在意梁兒,卻不知竟會珍重至此。
更讓他吃驚的,是他衣不蔽體想要求見大王時,大王本是猶豫的,卻是聽了梁兒的話,才許他覲見。
這說明那梁兒對大王的影響很大。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方才為何會替他說話?以她之前應對田美人所做的那些事,她定然不是個僅隨心情,就信口開河的。
趙政見李斯眸光幾轉,知道他是在思索著什麽。
趙政猜想,是不是他跟梁兒戲演得太歡,讓李斯的話有些接不下去了?他雖不想讓人知道他胸懷大志,但也想聽聽看李斯究竟有何見解。
“咳!李斯啊,這女兒家都是胡鬧的,你莫要介意。現在你便把你所想的說來聽聽吧。”
李斯見趙政雖對他疑心甚重,但仍然願意聽他一言,便重新斂了心神,娓娓道來:
“臣以為,以當今秦國之勢,若要靜坐等待六國自己衰敗,那便會錯失一統天下的良機。一個人成功與否,就在於他是否能抓住機會。以前秦穆公雖然創了霸業,卻始終沒辦法吞並六國,為何?這是因為當時諸侯數量很多,周朝的德望也沒有完全衰敗,所以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莊王這五個霸主,一個接一個的興起,相繼推尊東周王室。但是自從秦孝公以來,東周王室日漸衰微,各諸侯國相互吞並,形成七國並立之勢。秦國經歷了六代君王,逐漸蠶食其余六國,至使如今列國都好似秦國的郡縣一樣弱小。依臣看,以當今秦國國勢的強盛,加上大王的賢明,一掃六國、統一天下、建立帝業簡直輕而易舉,此乃萬世難逢的大好時機!但倘若疏忽怠慢沒有抓住機會,待到各國實力恢復、再度強大,相互團結訂立合縱盟約,那時大王您即使有黃帝之才,也再沒辦法吞並他們了。”
在梁兒看來,在趙政之前的屢次施壓之下,李斯還能將這一套長篇大論說得上下連貫,條理清晰,委實是難得。
而趙政,他對李斯所言很是讚同,面上卻不露分毫。
“從寡人的祖輩起,秦就已有統一天下的念頭了,這也算不得稀奇。寡人隻想知道,你可有具體的計劃,能助寡人……”
趙政手指輕輕撩起梁兒的下巴,
“滿足了這顆美人心……”
梁兒表面一邊陪著笑,一邊深情凝望趙政的側顏,其實心中卻是腹誹不斷,暗罵著趙政借著演戲頻頻耍著她玩。
然而,趙政表現的這般不正經,也全然沒有影響到李斯。
李斯神色堅定,眸光迥然。
“待到準備萬全之時,秦只需先滅掉國力最弱、又為我鄰國的韓國,其余五國自然心生懼意,自亂陣腳。往後,便可分別尋其弱點,一一除之。”
片刻,趙政嘴角一勾。
“你倒還真有些想法,既然如此,寡人就任你做個長史吧。”
李斯聞言立即跪地、叩首謝恩。
夜已深。
因為青玉殿潮氣太重,趙政和梁兒是睡在青玉殿後面的蘭苑的。
蘭苑,顧名思義,它是屹立在蘭花叢中的一處殿宇。
此殿的蘭花栽種得很是講究。
共有春蘭、惠蘭、建蘭、寒蘭、墨蘭五個不同的品種。
不同的蘭花在不同的時間開放。
春蘭的花期是一月到三月;惠蘭的花期是三月到五月;建蘭的花期是五月到十月;寒蘭的花期是十一月到一月;墨蘭的花期則是在十二月到二月。
如此,無論是哪個季節,蘭苑總會開滿蘭花,香氣四溢。
“依你之見,李斯是否可用?”
床榻之上,趙政的聲音極輕。
李斯是否可用,熟識歷史的梁兒自是再清楚不過,但她此時卻好奇的想聽聽趙政對他的看法。
“大王覺得他如何?”
趙政沉默片刻,開口道:
“從他今日言行來看,此人是有些建樹的,不過他極有主見又意志堅定,若是遇到與之意見相左的的主人,定是一生難有出頭之日。”
“其實……奴婢三年前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也如今日一般是郎官的打扮。”
“也就是說,他在我大秦至少連續三年都沒有升官?”
梁兒點頭。
趙政笑道:
“呵呵,如此身負才華之人,竟然被埋沒了這麽多年,若是他有主,也定是個與他不合的主……”
梁兒緊接著趙政的話:
“所以,他今次冒險闖宮覲見,很有可能就是想要尋個機會易主。”
趙政唇角一勾。
“那麽,無論他是呂不韋的人,還是楚系的人,抑或他根本就沒有主人,只要他所言能為寡人所用,寡人就可將他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