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兒性命堪憂,趙高顧不得去追胡亥,直衝下高坡尋人。
碣石行宮的正殿之中,趙政始終擁著含淚的梁兒靜候消息。
“陛下!中車府令趙高已將公子艾帶回來了!”
內侍急急入內通報。
梁兒立即自趙政懷中抬了頭。
“趙高?”
趙政疑惑。
他並未派遣趙高去尋,艾兒怎麽會是他帶回來的?
內侍神情分外嚴肅。
“正是,太醫令夏無且也已趕去診治。”
聞言梁兒面上一白,瞠大著雙眼倏的站了起來。
趙政亦是臉色驟變,喝問:
“艾兒受傷了?”
內侍眼神閃爍,壓低了聲音斂頭道:
“是,據說是自高坡滾落,傷得不輕……”
此言一出,梁兒便覺眼前一黑,身形巨晃。
“梁兒!”
趙政忙站起將她扶住,對著內侍急道:
“他在何處?速帶朕過去!”
艾兒正躺在他自己的住處。
梁兒一入內室便顧不得上下禮儀,繞過趙政直撲向床榻。
“艾兒!”
“母……親……”
看到梁兒來了,艾兒白無血色的小嘴微微開合,費力的喚著。
見到趙政,屋內眾人,包括趙高和夏無且全都立即雙膝跪地。
“陛下。”
趙政快速掃了一眼艾兒的狀況。
他蓋著被,並看不到身上的傷勢如何,但那原本傾城的小臉上有多處嚴重的擦傷,雖已清理了血跡,看上去卻依然駭人。
趙政眸色凝重,凜然道:
“不必跪了,快給艾兒醫治!”
梁兒淚眼盈盈,纖細的手指顫抖著輕撫艾兒柔軟的額發。
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將她漂亮的小艾兒折磨成這幅樣子……
片刻,趙政見夏無且並未起身,蹙眉道:
“你沒聽見嗎?為何不動?”
夏無且始終低著頭,趙政心中一沉,才發現所有人都是低著頭跪地不動,他的手不自覺的握起,沉聲道:
“你們這是何意?”
“陛下……”
夏無且終於艱難的開了口:
“臣無能……小公子……撐不了多久了……”
梁兒的手忽的停在了半空。
趙政亦是全身一滯。
“你說什麽?”
“請陛下節哀……”
眾人齊齊伏地。
梁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強忍著淚水看向夏無且。
“夏大人糊塗了?……艾兒他分明還好好的醒著……”
夏無且面露哀色,無奈歎道:
“小公子只剩最後一口氣了……梁兒姑娘快些與他道別吧……”
梁兒的杏瞳瞬間失了焦距,幾滴淚止不住的悄然劃下。
“騙人……你騙人……”
她倏的轉向艾兒。
“艾兒……你告訴他你沒事。”
忽然,她又伸手拽向趙政的袖角。
“政……不……陛下!……讓夏大人來醫治艾兒啊,艾兒有這麽多傷,他定然很疼,快給他上藥,快……”
“梁兒……”
見梁兒滿面淚水,魂不守舍的模樣,趙政隻覺心如刀絞,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得貼著她的身邊坐下,希望能多給她一些溫暖。
一旁的趙高亦是心痛難耐。
梁兒姑娘一直將公子艾視如己出,如今這般淒慘,要她如何面對?
“母親……”
艾兒的一隻手動了動。
梁兒忙將那小手握住,抹了一把眼淚道:
“艾兒!母親在!……”
艾兒氣力漸弱,若有似無的扯了扯唇角,吃力道:
“母親溫柔嫻雅,琴音好聽,糕點也好吃……艾兒來生……還想再做母親的孩子……”
“艾兒……”
梁兒淚眼婆娑,緊握著艾兒的手不肯松開。
“父王……”
艾兒又望向趙政。
趙政心中一緊,俯身握住了他的另一隻手。
他的臉色越發慘白,喘息著道:
“其實……艾兒說了謊……叫'父王'不是因為覺得好聽……艾兒……不過是想要……想要在父王心中與眾不同一些罷了……”
趙政的眉越凝越重,眼底漸有哀意湧動。
“朕明白,所以才會那般一直隨你叫著……你是朕最在意的兒子,永遠都是……”
艾兒的氣息更加微弱了,似乎連睜眼的力氣也無,聲音更是細弱蚊蠅:
“母親哭了……艾兒不是有意讓母親傷心的……對不起……不要……生艾兒的氣……別……不要艾兒……”
父王總是說,若他令母親難過,便定不會饒他。
父王的話他向來不怕,卻唯獨打從心底害怕這一句。
只因他總覺得,若是有一天他真惹得母親傷心,那父王便定不會再要他了……
終於,艾兒的眼緩緩合上,有兩滴淚水隨之而出,沾濕了他長而細軟的睫毛……
“艾兒!……艾兒!……”
見他閉眼,梁兒慌亂的喚著,一聲大過一聲。
就連趙政也不由自主的暈紅了眼眶。
他背對眾人,抬手讓所有人退下,自己則一手攬住梁而顫抖的肩頭,一手依舊握著艾兒的小手,就那般靜靜的、靜靜的,陪伴在他們母子的身邊……
趙高走得極緩,最後一個走出艾兒的宮室。
他心中倍感壓抑,腦海之中全都是梁兒方才悲慟欲絕的模樣。
他歎息抬眼,卻一眼便見到胡亥正怯怯的立在遠處的一棵樹旁。
思及在山中公子艾墜下坡崖的那一幕,趙高唇齒緊抿,舉步上前,問道:
“公子為何在此?”
胡亥神色有些慌張。
“我……聽聞艾兒受傷了,很是擔心……就趕來看看……他……如何了?”
“死了。”
趙高答得甚為乾脆。
“死了?……”
胡亥的語氣雖帶疑問,但他的面上卻毫無訝異,反而好像是松了一口氣般。
趙高眯眼看他。
“公子安心了?”
胡亥一驚,支吾道:
“你……這是何意?”
趙高垂眸,語氣冷淡:
“陛下派去搜山的分明是禁軍,而非臣,公子以為,為何會是臣最終將公子艾帶回的?”
胡亥微滯,隨後恍然,驚恐道:
“你當時也在?”
趙高漠然看他。
“公子可還有話要說?”
胡亥下意識的退後了半步。
“你告訴父皇了?”
趙高負手,眸光已越發幽冷。
“陛下方才正忙,還未問及此事,不過應該也快了。”
胡亥瞠大了眼眸,快速將趙高拉入身後的林中,突的跪倒在地,求道:
“趙高!……趙大人!……恩師!……”
他越叫越親,卻也越發語無倫次。
“求您饒亥兒一命!……亥兒並非有意要害艾兒的性命!只是……鬼迷了心竅……對!鬼迷心竅!……亥兒鬼迷心竅才會如此……不是有意的!真的……”
趙高自上而下俯視著胡亥,冷言回道:
“臣教導公子多年,公子心裡是如何想的,臣怎會不知?更何況在山中之時臣亦看得清楚。公子這些話,還是留著去跟陛下說吧。”
竟為一己私欲使得梁兒姑娘那般肝腸寸斷,就算是他的學生,他也一樣不會姑息。
趙高轉身便要離去,胡亥再無他法,情急之下隻得拽住他的衣角說了實話。
“恩師!是亥兒錯了!亥兒只是……只是氣艾兒佔了那個位子那麽久。只要有他在一天,梁兒母親就斷不會多看亥兒一眼。亥兒如此,只是因為太愛母親啊!……”
聞言,趙高身心巨震,忽的轉回身來怒聲質問:
“愛她?你這樣也叫愛她?你可知公子艾的死讓她多難過?這般傷她,你還信誓旦旦的說愛她?”
見趙高如此激動,胡亥驚得呆住。
這般神情,簡直就像是在護著深愛之人一般。
難道……趙高他……對母親……
胡亥心下一喜,既然如此,他便知道該如何說服趙高了。
無論他做了什麽錯事,只要能為母親好,趙高便棄不了他……
他鼓足底氣,又道:
“正因母親難過,亥兒才更不能死!母親的喪子之痛,亥兒會去彌補,代替艾兒陪在母親身邊好好照顧她。亥兒與艾兒相伴的時日不短,深諳艾兒的習性和母親的喜好,定會很快討得母親歡心的……”
趙高一怔,驚道:
“你早就有此打算,想要代替公子艾的位置,所以當初才會與他交好?”
胡亥的眼神愈發堅定,唇角微挑。
“是恩師教的,只要是真心想要的,就要不惜一切去爭取。”
“你!……”
趙高氣結。
他當初如此教他,也只是看他身世可憐,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卻不想他竟以此傷了梁兒姑娘。
胡亥見話已說得差不多,便又補了一句:
“恩師大可將亥兒交出去,可眼下除了亥兒,父皇的子嗣之中已無人能再真心做母親的兒子。艾兒如今已不在,母親身份本就低微,若再無子嗣照扶,恐怕前路會更加難行。若有朝一日連父皇也不在……”
“夠了!”
趙高怒喝。
他憤憤的合了雙眼,狠狠吸氣,再睜開時,已快速將情緒調息平穩,沉下聲音側眸道:
“你若真想安好,就裝得再真切些,切莫如方才一般,一眼就讓人看出你毫無哀色,張口間,又自亂了陣腳!”
胡亥大喜,連連叩謝。
“多謝恩師!多謝恩師!”
趙高甩袖離開,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胡亥,你同你的生母一樣,根本半分也不懂得何為真情。
你當真以為你能代替得了公子艾?
正所謂母憑子貴,若非為了梁兒姑娘將來能在大秦皇室之中繼續有人照應,我豈會如此便輕饒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