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心血,就白白費了嗎?”
房媧兒冷坐趙高身旁,眼神邪魅,漠然一笑,說道:“還能如何?”
“你我辛辛苦苦做這些,難道就因為大王一句話我們就罷手?”趙高不甘心,他想要權利,想要與皇帝比擬的權利,甚至想要取代他,成為他們的王。
房媧兒面容冷毅冰冷可怖,問一句:“你敢忤逆當今的王?”
趙高看見的,只有房媧兒眼神的殺氣,冷酷。
趙高識時務地說出一聲:“不敢。”
房媧兒轉過身去,望著今日剛移到暖閣裡的文松盆景,思慮著,然後,忽然憤怒地提起一旁的火爐上沸騰的茶壺,滾熱沸騰的開水,一股子熱湯並未遲疑,灌入土中,冒出熱氣來。
趙高突然立起身來,欲言又止。
房媧兒親手澆水,燙死這株她服侍了半年的文松。
可她的表情變為表現出一點一滴的憤怒,她依舊如往日一般的平靜,像平常一樣地“澆水”。
趙高望著熱氣騰騰,隻覺得心中寒涼油然而生,二人靜默中,他感到了殺氣,於是乎,他開口說道:“大王現在的心思,越發地難捉摸了。”
房媧兒不以為然,冷哼一聲問他:“你覺得難嗎?”
趙高點頭回答道:“難,太難了,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當然,趙高也不知面前的房媧兒在想著什麽。
房媧兒回眸一笑,說:“那就別猜呀!”
“姐姐,你是遠離朝堂,不知我們的辛苦。”趙高抱怨道,人生在世,何嘗不是一直猜測著旁人的意志,乞丐如此,嬴政也如此。總想知道,又總不問,亂猜一通。
“若我是你,也不會覺得大王的心思難猜。”她用抹布一葉一葉地擦去葉子上的灰塵,在她看來,死也要死得體面,乾乾淨淨地死,人如此,一花一木亦如此。
最惡毒的死亡便是誹謗,那是永久的灰塵。塵土的積累只會越來越厚,就像秋千功業,史官筆下誤,只要有了開始,便是無窮無盡,然後,在無人去翻開真相。死人永遠蒙上灰塵,這是最殘忍的殺戮,文人的羸弱,可他們一筆下去,無數人為之死,為之生,為之生不如死,為之死裡求生……
“姐姐有何高見?”趙高看著她一心二用,且心意消沉,斷定她必是因為嬴政的話而生氣,只是閉口不言耳。
房媧兒平靜地心神,慢慢說來:“你看中的,是秦王,而他看中的,是國家。”
趙高立即頓悟,笑道道:“果真是姐姐。”
嬴政不管他們是為了國家,管他們也是為了國家,萬事萬物,都是權利的棋子而已。
房媧兒含笑反問說:“難道姐姐還有假的不成?”
趙高擺擺手,道:“並非此意。”
“我知道。”
趙高喝下三杯暖酒,房媧兒突然對著門外大喊:“來人,將這松,端出去葬了。”
趙高不免疑惑,問:“即是草木,又何須葬了它?”
“不求它死而複生,只要它入土為安。”
“可有什麽講究?”趙高不禁問道。
“沒有,只是我覺得,死了,就應該入土。”
趙高啞然一笑,舉杯飲酒,有太多的人和太多事,埋在土裡,看不見了。就像沒有過一樣。趙高將發簪解下,長發垂下,散發解衣。
趙高用手指敲打著地面,發出有節奏的擊打聲,似乎是即興而作的樂曲。丫鬟進屋來,默默將死去的松樹抱出去,埋進花園之中,填平,踩實之後,種上旁的花草,它們吸收了它的屍體,作為養分,生命延續,新生的,活下來的,都是在汲取,
然後貪婪地完全過去。曲罷。
“清夫人回去了。”趙高說。
“回去就回去唄,與我何乾?”房媧兒面容平靜,可是心中暗喜。
“便是與你一說,既然不關心,就罷了,只是……”趙高故意止住,望房媧兒的表情,只見她並不為所動,不想再說。她對嬴政無情,便只剩他一個親人可以寄情。
“大王不知從何處得知你我籠絡朝臣之事,這可如何是好?”趙高並不驚慌,只是打探她的口風。
“還能如何?一個中車府令和朝中大臣交朋友,也不行嗎?”房媧兒不關心,她本就不想瞞著嬴政。她所做一切,終究還是為了嬴政,無論勝敗,都是嬴政贏。這是房媧兒棋。
“你呢?”趙高問。
“我說過,大王才是最高審判。”
趙高冷笑,縷縷頭髮,望見一絲礙眼的銀絲,他毫不猶疑地將他拔下,即使那使得他頭皮生疼。
“白衣衛呢?”
“白衣衛無官階,便是最大的官,任憑誰都不知道我有多大的權力,與我結交,這不違反法度,也不會變為威脅。”
趙高飲下一杯酒水,咂咂嘴,道:“大王若是不用你,怕是就要除掉你了,你在這裡有多礙眼,你可知?”
房媧兒笑趙高自作聰明,她決計不會上當,更不會與嬴政反目,所有人都小看了她和嬴政之間的關系。這事男女之事,只有他們二人心中明了。但,房媧兒也看出,趙高並非與她同志,她現在大秦第一忠臣,而他,想做大秦的王。可她心中,大秦只有一個王,並且她,忠心不二。
“殺我?”房媧兒冷笑,盯著趙高反問道“殺得了我嗎?”
趙高沒有看到她的臉。
時間不早了,月光灑在院中,冰涼的美麗,一切都是這樣的安靜。
趙高走後,尖兒領著丫鬟們進房來收拾酒杯,餐具。
房媧兒在一旁扶琴,聽音,總覺得許久未調音色,也未上霜,音色變了。
丫鬟知道房媧兒人雖和善,可是有些時候,也是性情乖戾之人,不敢多言,打掃好便趕緊走了。
尖兒在一旁聽著琴音,見房媧兒蹙眉,憂思,她忍不住勸道:“姐姐,明日請位琴師來吧。”
“覺得我調不好?”
尖兒搖搖頭,房媧兒一看她的臉色便知她在騙人,於是她隻好放下琴來,說:“不必和我說假話,修不好,就是修不好。”
“尖兒不是這個意思。”尖兒喃喃說道。
“我喜歡說真話的人。”房媧兒雙眸中中印著尖兒的嬌俏的模樣,她寧願尖兒永遠不要長大,長大了,就會看臉色,然後,就是越來越多的假話,越老越真話就越少,就像她這樣,她已經是五六十的人了,越活越不像人。
房媧兒突然背過身去,掛琴,古琴喜豎不喜平,她背對著尖兒,問:“你就覺得我這個人,好嗎?”
尖兒立即笑這說道:“好呀。”聽著房媧兒的言語中有不愉快,便問:“姐姐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我冷。”
“的確,春寒料峭最是冷了,姐姐早些休息吧。”
“不,心冷。”
“心冷?”尖兒懂得,立即笑盈盈地說道:“那尖兒就陪著姐姐,為姐姐暖心。”
房媧兒捂嘴笑之,眼中卻又了一絲熱淚,她連忙用衣衫浸了去。
“姐姐知道。”
“那就不冷了。”尖兒年少,天真無邪,使得房媧兒心中更是發出悵惘之聲。
“尖兒,若是姐姐是個殺人魔頭,你還會這樣對我嗎?”
“只要是你,我就這樣對你。”
“我說的是,要是我殺了人,很多很多的人,你還會這樣對我嗎?”
尖兒並未多想,說:“會,我會陪你殺人。”
房媧兒扶著她的胳膊說:“孩子,那樣你就毀了。”
“可那樣的話,我就能一直陪著你了。”
“傻孩子。”她無奈地笑了一聲,她本就是個錯,錯的根,只有更多錯的果,尖兒這樣並不奇怪。
“你也是。”尖兒將這話含在心中,她不敢說出來。她明白房媧兒比她傻,小兒的迷惘愚鈍,在於無知。成人的癡傻便是無可救藥。
在今晚,未央宮,冷得和冰窖一般,嬴政受了涼,狂咳不止。
趙昆身體恢復了些,便忙著來服侍嬴政,但一來,便聽見這聲音,忙指示手下的小太監去請太醫來。而趙昆他自己,則是端著一碗清熱潤肺的雪梨蜂蜜羹給嬴政送去。
嬴政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大王歇歇吧。”
嬴政放下手中的書簡和筆,端起羹來,飲一口,看著趙昆,問:“你這麽快就好了?也不多歇一歇。”
“歇得差不多了,擔心旁人伺候不好大王,便來了。”
“趙高不比你差。”嬴政不過隨口一說。
可是,嬴政這一句話,著實在趙昆的心中刺了一刀,淌出血來。他這種人,離開的主子便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了。若有了什麽人會威脅到他在主子身邊的地位,他便會毫不留情除之。
在宮中,宮女到了年紀,可以出宮,可是太監,他們一輩子都只能在宮裡,他們之間的爭寵鬥爭,比后宮嬪妃更勝一籌。
娘娘爭的是寵,太監掙的是命。
趙昆雖說心中焦灼,可是,臉上依舊溫和,柔聲細語道:“大王,這樣說,是他的福氣。”
“趙高在政務上很有見解,只是這手,伸得長了些,今日寡人已經教訓了他,你這做兄長的,也要提點提點。”
“大王說得是,奴婢回去一定多加教誨。”
說話間,嬴政飲下那雪梨蜂蜜羹,含笑說:“今日的羹竟然不是苦的了,還是你貼心,人舊了就貼心。”
趙昆心中安慰笑答:“回稟大王,這是將雪梨中間挖開,放進蜂蜜去蒸,做成的羹,清熱去燥。”
趙昆原本不會說這於嬴政無用的做羹之法,他這一說,不過是想要引得嬴政想起某人來。趙昆與趙高和房媧兒二人都有交往,趙昆在決斷上不比趙高,可是識人上,越過於趙高,不然他也管不下宮裡的這麽多宮人奴婢來。
趙昆深知,趙高想要的是權力,房媧兒想要的嬴政的信賴。雖說此二人現在一處,又是一家人,可是天下沒有無縫的關系,沒有真正的同心同德。趙高現在得勢,一半的緣故是因為嬴政只能依靠他去聯絡這個女人,若是嬴政可以直接去見這個人,中間人便失去作用,恩寵自衰。
趙昆詭譎一笑。
“不錯。”嬴政點頭,又問:“是誰想出來的?”
趙昆微笑著,搖了搖頭。嬴政即刻會意。
嬴政去憂存喜,繼續批閱奏折,可是,他身體勞損厲害,加上氣候的寒冷,一個時辰後,嬴政又開始咳嗽。
趙昆忙去將趙高從房媧兒那兒的取來的藥拿來,可是,他將藥往衣袖中一放,繼續讓嬴政咳嗽不止,而後他取來太醫送入宮中的藥丸。
藥丸氣味濃烈,嬴政聞見,便問:“趙高送來的藥就沒了?”
“回大王,一早便沒了,您已經吃太醫的藥,有一陣子。”
嬴政平日並不在乎這種小細節,狐疑地問了一聲:“當真?”
“回大王, 已有兩月了。”
嬴政歎息一聲,將太醫送來的藥丸服下。
趙昆在一旁說道:“還是覺得她的藥比旁人的好,她可是真的用了心了。”
“她不願為寡人獻藥,還怨著寡人吧?”嬴政不知是喜還是憂。
“回大王,她說近來沒做那個藥丸,等做好便送來。”
“都這麽久了,還不送來了,她是不願做了。”
“這,奴婢有話不知當不當說。”
嬴政俯首,望著趙昆,問:“你想說,讓她重回寡人身邊?重回未央宮?”
“正是!”趙昆並不遮掩他已經暴露的念頭。
嬴政搖頭,歎說:“寡人何嘗不想呢?只是,她的脾氣太過執拗了,在宮裡頂撞寡人,在宮外又和寡人相忤逆。”
“大王覺得,趙姑娘為何要這樣做?”
“你說為何?”
“她怕大王忘了她,以至於不獻藥,不聽話,都是先留著路,讓大王您事事對她不能忘懷。”
嬴政指著趙昆,笑說:“都說你們太監是無根之人,怎麽著無根之人,比旁人更懂這些女男情愛之術?”
趙昆笑說:“不在此中,便不會為之迷困,越是用情之人,便是越是看不懂。”
嬴政勾唇。
“你說要如何讓她進宮來,寡人與她分別也有一年了吧?”
“是。”趙昆想了想說道:“大王想要她回來,奴婢去與趙高說一聲,讓趙高想出一套說辭,給趙姑娘找個台階下了,那趙姑娘她自己就回來了。”
“那你去辦吧。”嬴政再握筆,朱批奏折。
趙昆“喏!”一聲,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