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歡引見恬兒的熱笑秋風掃落葉般換上了冷臉,頓覺尷尬,一聲不響地低頭吃飯。
恬兒半刻也沒有停留,馬上起身繞過幾個繡女回到了心兒身邊,一五一十地把她打探到的消息告訴了姐姐,倆人邊扯著長舌低聲細語,邊不時往這邊拋著“霉”眼。
鄙夷之色毫不掩飾,盡情在臉上溜達。
飯後蘇歡引回到繡室,想起昨日自己在石榴樹下的等待,手底下繪就了一副繡樣出來:滿樹榴花之下,身披長衫的少女,孑然獨立,滿目蕭索。
“月上柳梢頭……”忽然有人在室內吟詩一句。
蘇歡引猛地抬頭。
畫得入神,君臨風何時進來看她畫畫,她全然不知。
“月上柳梢頭,卻是人約……錯過黃昏後!”她接了一句。
君臨風作死般地笑:“孺子可教,沒白跟我浪蕩了這麽多日子,學會調侃自己了!”
蘇歡引也沒想到自己即興就弄出這種操作,笑著起身:“臨風少爺,這是來視察,還是來探望?”
“醜東西越發地長進了,來看看你。”
蘇歡引倒杯茶,“君大哥,我有一事不明。”
“說。”
“我聽說大屋那些繡娘都是些出名的繡坊過來的,我這泛泛之輩,卻自己恬居一間……”
恬兒那輕視的眼神,著實狠狠扎進了她的心肝脾肺腎。
“不可自輕,你與她們不同。”
“哪裡不同?”
就算有不同,也是高低不同吧。
高的自然是別人。
“哪裡不同……名字不同,人也不同!”
他越說不同,蘇歡引越覺得自己承包這間繡室像是偷來的。
她癟癟嘴,像個沒牙老太太。
“她們慣了繡別人拿過來的繡樣畫稿,自己沒有主張。你卻不同,每一次隨意做出來的,都讓人驚喜。”
“真的?”
“自然是真的,生意的事,我不會誆你。”
蘇歡引將信將疑,君臨風又管家上身詢問了衣食住行,聽蘇歡引答著萬分滿意,才把不放心的心朝胸膛裡推了推,屁顛屁顛走了。
晚飯後蘇歡引出了繡坊,就看見穆羽等在門口的樹下用腿劃圈,腳下的一片土地被踱得生出個淺淺的小坑,如同狗崽子撒歡打滾玩了半日的宅基地。
她是盼著他來的,可又氣他來,一氣之下加快步子,不理會他在身後喊魂般的叫聲。
穆羽抓了她衣袖,急著辯解,“歡引,昨晚我回藥鋪抓藥,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地緣故,藥沒抓完人就睡著了,還是艾草把藥稱好,否則就耽誤大事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你趴在櫃台上和艾草說笑!”
“我一覺睡到辰時初,出來找你,你就到繡坊去做工了,我哪裡會和她說笑,你定是看錯了!”
蘇歡引開始不解,她親眼所見怎麽會看錯……難道見鬼了?
抑或是艾草,是艾草在搗鬼?
艾草最擅長搗藥,搗鬼與搗藥搞不好真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快別胡思亂想了,你昨日自己去了?待到何時?害怕了沒有?”
他一連串焦急地發問聲中,蘇歡引看到一顆紅心閃閃發光撲騰亂跳。
愛情,真是甜蜜的負擔。
如此平靜地過了幾日,鍾寶珠得知蘇歡引不用在家吃飯,自然樂得撿便宜。
君臨風自第一日來過以後,再未見人影,穆羽則每天等蘇歡引下工之後在門前和她聊幾句。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這樣的日子讓她安心,她甚至覺得,一輩子都能這樣,該有多好。
這日午飯時間,蘇歡引剛洗過手,就看見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往她這裡張望。
她跑出去一看,是田大妹的妹子田麗妹。
“歡引姐,你快去看看我姐,再晚了怕是看不到了!”
蘇歡引吃了一驚:“怎麽了,是得了什麽急病嗎?”
“不是,姐姐你快隨我走,邊走邊說。”
蘇歡引剛跑兩步,又折回繡坊裡,找了一圈沒見到馮媽,就拉住恬兒:“恬兒你見到馮媽幫我言語一下,我小姐妹家裡出了急事,我得趕快過去看看,剛才她妹子說,晚了怕是見不到人了!”
恬兒也嚇了一跳,詐屍般哆嗦幾下,“我知道,你放心,快去吧!”
“麗妹,怎麽回事?”蘇歡引邊跑邊問。
“我姐昨天午後忽然不見了,今天上午被族人找到,當時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男子,我姐說是被他拐了去,他不承認,偏說我姐和他……他兩情相悅。還說他被我姐騙了,不知她已經許給了趙家。”
麗妹邊跑邊哭,上氣不接下氣,“族人都知道我爹把姐許給了趙禿子,知道我姐不……情願,又聽那男人這麽一說,就當了真,說她不守……婦道,辱沒了祖宗,非要把她打死不可。我姐一直念叨你的名字,我估計想見你最後一面。”說到這裡,嚎啕大哭起來。
“啊!那你爹呢?”
“我爹起初不知事情會鬧成這樣,他現在後悔也晚了!”
蘇歡引皺著眉,腦子快速地轉著,能找誰幫忙呢?君大哥幾日沒來,怕是又沒在城裡,封邑美,對,那個刁蠻的小姐,腦子活絡,又有幾分薄面,最合適不過!
她忽然停下,拉著麗妹問:“封府,封老爺家知道嗎?”
“不知道……”
“那這樣,我先去祠堂,你去我家旁邊的艾家醫館找艾葉,告訴她,我說的,領你去找封府小姐,然後再回祠堂去救人!”
祠堂外面的空地上圍了一大圈人,幾個年紀小的閨女怕得直哭,想先回家,卻被正門外椅子上坐著的白須老者給喝住了。
“都不許走,特別是那些個閨女家,都留下來看看,不守婦道的下場是什麽!”
說話的老者是田家祠堂的主事,持續愛崗敬業鞠躬盡瘁,不允許人生有任何汙點。
自古祠堂主事迂腐騰騰,他也不過如此。
蘇歡引悄悄擠進去,傻了眼。
田大妹被俯身綁到了長條板凳上,手腳全被束縛住,可能怕她呼喊,連嘴也被塞上了布條,也不知她被秋老虎般的日頭曬了幾個時辰,汗水把頭髮全糊在了臉上。
腳上沒有鞋,腳底板上全是和著血的黑土,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碎成了一條一條,上面染著鮮血,地上也是一滴滴觸目驚心。
旁邊有一個雙手被反綁的男人,模樣極其猥瑣,此時正低頭跪在地上,該是大妹的那個“奸夫”。
大妹的娘已經哭得暈了兩次,現在還沒醒過來,她爹蹲在地上用手捂著頭,旁邊站著她哥,一副又氣又憐的模樣,身邊坐著的嫂子滿臉鄙夷,歪嘴歪脖子地於身旁婦人對著大妹指指點點。
“行了,把她拉起來綁到樹上去!”主事喝了口茶,下了命令。
上來了幾個族裡的壯漢,把繩子解開,拖著幾乎沒了氣息的大妹,把她綁到了樹上。
許是換了個稍微涼快點的地方,大妹悠悠醒了過來,蘇歡引滿臉是淚,往前又擠了擠,大妹看到她,眼睛一亮,瞬間又黯淡了下去,給了她一個旁人察覺不了的微笑,對她搖了搖頭。
外面一陣喧嘩,蘇歡引聽到有人低聲議論:“不好了,趙禿子領人來了!”
她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的心,徹底凍成冰掉在地上砸碎了,稀碎稀碎的。
這時候趙家人聽了信兒跑來,大妹必死無疑。
果然,趙禿子帶著一幫壯漢氣勢洶洶進了場,到了大妹跟前,啪啪就是兩巴掌,大妹的血,馬上順著鼻子嘴角淌了出來。
蘇歡引實在忍不住了,大聲喊道:“你們這都是被播糠眯目了麽?她已經說了是被拐了,你們倒信了那個花霾脖子,不信自己家人?”
眾人齊齊向這個瘦弱的小姑娘看去, 有幾個認識的,趕忙過來拉她,“你快閉嘴吧,田家的事情,不是你一個外人能管的!”
她沒有理會,又轉向趙禿子:“你憑什麽打她?”
趙禿子顯然被氣壞了,禿頭的青筋暴起,拳頭攥得緊緊的,恨不得上來一腳把蘇歡引踩扁。
地上的猥瑣男人,此時跪著走到趙禿子身邊,磕了兩個頭,“大哥,我什麽都不知道,是她騙了我,我不知她已經許配了人家啊,咱們倆人是同病相憐,求求你,讓他們放了我吧!”
哎,當真是個上了女人當的可憐好男人。
趙禿子紅著眼睛踹了好男人一腳,又轉過頭來看著蘇歡引:“就憑她和我訂了親,我就可以打她!”
“笑話,哪家的王法有這個規矩,成了親也不能打,何況你個才訂親的!”
封邑美一聲嬌喝及時從天而降,蘇歡引心裡頓時有了親娘駕到的歸屬感。
只見她穿了一身簇金繡花的絳紗袍,嫩綠的比甲,深綠色馬面裙,左邊跟著碧桃,右邊跟著艾葉和麗妹,後面還跟著四五個家仆,邁著大步走了進來。
沒等站穩,蘇歡引就看見許非昔和文達也趕了進來。
這一出出聲勢浩蕩,讓在場人都傻了眼,有見過幾人的,不停地小聲議論,這田大妹怎認得這麽多有權有錢的朋友。
封邑美見文達也趕到了,頓時更有了底氣,看看紛紛退散的眾人,往前一步,杏眼圓睜,指著田家主事,厲聲說道:“你這個黑白不分的主事,還有臉坐在這裡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