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不解,又因剛才那一份尷尬,便都不敢接話。
只有艾葉和艾術吱吱喳喳搶著說:“摘過呀!奶奶,我摘過!”
“那奶奶問你們,哪一朵是最好的?”老太太和顏悅色問。
“這個……最好的?”
兩個孩子面面相覷,收緊了眉毛,撅著嘴思慮著,卻始終不知怎麽作答。
緊了緊衣襟,坐正了的老太太暢飲一杯梅子酒。
看著大家,慢聲細語道:“花開枝頭時,千樹萬樹都花開,萬花叢中,爛漫得讓人迷了眼,得有什麽緣分才能讓你獨獨采了一朵出來?”
眾人不語。
小的是沒聽懂,大的是裝不懂。
“采這一朵,又看那朵,如此下去,一院子的花都采光了,你卻覺得最開始的那朵才是最美。”
厲害的老太太!
一番采花論,暗指穆羽不懂珍惜眼前的艾草。
“娘啊,您這一席話被旁人聽了去,定會抓您進官府!”艾葉娘擺了一副正經的神情,大家都緊盯著她看。
“這是為何?”心中當真驚了一下,老太太趕忙回憶著,哪裡說錯了?
“因為旁人會把娘當了采花賊!”
愣了片刻,老太太嗔怪地和大家一起開懷笑了。
艾郎中隨即岔開了話頭,身旁的艾葉娘終於深深出了一口氣。
月近中天,滿腹心事的蘇歡引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
回家時,微醺入門,耳邊還聲聲響著艾老太太的那幾句話。
是啊,紅塵彈指老,刹那芳華逝。
穆羽怎麽能確定,自己就是他眼中最美的花呢?
比起艾葉,自己是多麽地才秀人微,又如何能配得起他。
從來都是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
而今生二人能夠相遇,已經是用盡了幾世薄緣了吧!蘇歡引淒淒地站在院裡想著心事,不覺間,爹來到了她身後。
“歡引,爹有話和你說。”
蘇歡引回頭之間,已是淚流滿面。
她爹驚了一下,“怎麽哭了,不是才從艾家回來嗎?怎麽委屈成這樣?”
擦乾淨眼淚扶著爹坐下,“沒……沒事,爹,我就是有點想娘了……”
可是提到娘,她忍不住又開始默默流淚。
“哎!”
綿柳映雲,碧葉搖風。
她低頭坐在凳子上,耳上一對素銀耳墜垂在臉旁,隨著她的嗚咽輕輕抖動著。
緩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爹,二娘說了沒,黑瞎婆來過。”
蘇向南鬢邊已經開始顯出白發,眼角也被刻下幾條皺紋,他背著雙手,聲音啞啞的:“我都知道,別怕,爹不會讓你嫁過去!”
蘇歡引霎時淚雨滂沱。
她知道爹的性子,一言既出如白染皂,提了兩天的心終於放下,她的委屈全部傾瀉而出。
原本她以為,在爹的心裡,二娘和弟弟已經佔據了幾乎全部,她能擁有的也許只有一個小小角落,抑或是連這一席之地都不再擁有。
這兩日,她膽戰心驚,一顆心被自己已經折磨到青紫。
她懼怕鍾寶珠的強勢,更懼怕爹的無情。
如今,爹的一句話,讓她孤苦的心開始暖了又暖,重新鮮活。
入夜,月色輕拂簾籠,蟲聲呢喃滿窗,彩漆過的床頭已經快褪沒了顏色,一隻床腳斷過,又重新接了起來,床上的被褥洗得泛了白,枕頭也磨破了四個角。
床上的少女卻輾轉無眠,
拿出了穆羽送的青檀梳,摸了又摸,心中泛起酸楚。 放下梳子,拿下了娘留下的白玉墜子放在手裡,蘇歡引感受著已經模糊的母愛。
她哭著睡了,淚水滴滴落在枕邊的玉墜上,隨後,滲了進去。
蘇歡引做了一個夢。
夢中,是家中的矮牆大門,綠柳繁花。
似乎是十幾年前的模樣。
站在院中,她覺得,娘就在家裡繡著花等她。
她嘴裡喊著娘,欣喜地推開堂屋的門,沒人,穿過小花廳,沒人,來到大屋,還是沒人。
她有些急了,心開始慌慌的,又返回了院子當中。
院子裡水井的搖臂上還掛著水桶,上面被爹放上去的樹樁子卻沒有了。
她渴極了,家裡卻找不到一滴水,隻好自己跑到井邊去邊打水。水桶扔下去,咕咚著聽見了水聲,蘇歡引自己還嘀咕著,家裡的水井明明已經乾枯了。
原來只是夢一場!
搖著搖臂,水桶升了上來,她彎腰費力地把桶提出來。
低頭,她看到,裡面沒有水,只有一個巴掌大的瓶子。
瓶子上畫著奇怪的符,還蓋著亮晶晶的蓋子。
裡面看起來是一瓶水。
她打開蓋子,蓋子下面是一個凸起來的鐵疙瘩,她想把它拿下來,卻怎麽用力都擰不下來。
忽然。
呲的一聲。
她不小心按動了那個小鐵疙瘩,看到從裡面噴出來一股水汽,然後她聞到了濃鬱的花香。
她驚呆了,心裡卻在想,這個夢當真是美呢……
驕陽繽紛熱烈,花鳥相映成趣,蘇歡引這一覺,睡得很沉。
旁邊院子傳來艾術逗狗的聲音,這才把她驚醒了。
她深深吸了口氣,夢中的香味依然留在鼻口當中,久久不散。
穿好了衣服,她趕快去枕邊摸自己的玉墜子,想著二娘定是因為爹不同意她嫁的事在生氣呢,那就快去把飯做了,別讓她再挑理見怪。
一瞥當中,她倒吸一口涼氣,驚訝的喊聲馬上就要出口,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夢中的那個瓶子,就靜靜的躺在玉墜子旁邊。
她掐了自己一下。
疼!
這是怎麽回事,那不是個夢嗎,這東西又怎麽會到了她枕旁?
忽然,她拔腿跑到院子當中。
水井上,還是那個大樹樁子,結結實實蓋在上面。
她輕輕踱步走了過去,又不敢靠得太近,隔了段距離細細打量起來。
樹皮完全乾裂了,曾經寄生在樹身上的苔蘚也跟著乾在上面,和樹皮融為一體,灰白中透著些許暗綠。
熾眼的陽光照在上面,一道道年輪看得她眼暈。
正瞧著,鍾寶珠出來梳頭,看見蘇歡引圍著水井打轉,便抖了抖她一頭黑發,拿蓖子慢慢梳著,嘴裡沒好氣地呵斥她:“瞅什麽呢?看你那樣子,裡面還住著妖怪不成!”
自打二娘生了蘇白,說話時便漸漸收起她笑眯眯的模樣,今兒更是因為憋了一肚子氣,一點好顏色都沒得了。
“沒……看什麽……”
蘇歡引連扯個謊的心思都沒有,匆匆回房,把那瓶怪東西藏到了床下壞了許久的床洞裡,趕忙跑去做飯。
早飯是昨日艾家送過來吃剩的肉餅,她又做了點白粥,把蒸過的茄子放上蒜末拌了一下上桌。
蘇向南問鍾寶珠:“昨兒黑瞎婆來聽信兒,已經回過了她吧?”
鍾寶珠正拿了個美人拳捶腰,聽了這話,放下那布錘子,看都沒看他一眼,抱過蘇白喂了點米湯,支吾著:“還沒……眼下馬上就得給蘇白辦百日宴了,我尋思著等擺過了宴席再說也不晚。”
蘇歡引默默喝著米湯。
晚說幾日,還不就是為了多得賈婆子家幾盒禮點,幾塊銅板麽?
她想象得到他爹今後的日子有多難過。
和這種財迷成婚,痛苦。
倘若堅持個幾十年呢?結果會是什麽?
痛不欲生!
鍾寶珠懷裡的蘇白顯然不大喜歡米湯的味道,喝了一口下去,再喂第二口,就頭往後仰,小舌頭往外一推,米湯順著下巴流到了脖子裡。
蘇歡引連忙拿了帕子跑過去擦,看蘇白小臉漲的通紅,沒牙的小嘴張著,露出來粉紅的牙床和舌頭,頓時心裡喜歡極了。
正哄著他擦,鍾寶珠忽然把頭往她身上一挨,獵狗般微皺著眉使勁用鼻子吸了兩口氣,問她:“你身上這是什麽花香?”
早起在廚房做飯時,蘇歡引就聞著自己身上還是夢裡的那股子香味, 舉手投足間,香味忽隱忽現,她知道,是怎麽也瞞不住的,只能想個借口遮掩過去。
“娘,前幾次王嬸幫我接的活兒,有幾個東家就直接送了些鮮花兒過來,讓我做樣子繡,有些好的波羅奢花,還有楊妃一撚紅,我看那些花白白朱朱,扔了也是可惜,就把花瓣連了花柄一起曬幹了留下。”
她說得心虛,手心裡直冒汗,還好編排了一早,不至於被鍾寶珠問的張口結舌。
她見鍾寶珠聽得津津有味,就又大了膽子說下去:“昨兒在艾家,艾葉她娘怕吃多了惡心,給拿了些丁子香回來,我閑著無事就把丁子香和那些乾花泡了起來……”
咽了咽唾沫,看看鍾寶珠的臉色,心想但願她不愛聽了我這樣囉嗦,也省得我扯謊扯得難受。
不巧的是,鍾寶珠還定定地看著她講,似乎對這東西很是稀奇。
我的娘啊,沒辦法,硬著頭皮也得編下去了。
“可能天太熱了,那水蒸得差不多,早起盆子裡就剩了一丁點兒花汁子,我聞著香氣襲人,就收了起來。”
終於講完了,她立在那裡,仿佛自己就是案上的肉一般,等著鍾寶珠來切上一刀。
鍾寶珠聽得入神,倒不是蘇歡引講的多麽有趣,而是她真真喜歡上了蘇歡引身上的那股子味道。
她坐著,身子往前蹭了蹭,扯起了蘇歡引的衣襟,深深吸了口氣:“還真是好聞。”
看了看蘇歡引,忽然眼帶笑意:“你不是說把那花汁子收起來了嗎?拿過來給娘看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