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葉的求助果然奏效,半月後,她帶著艾術和膏藥來到飯莊。
還沒到中午的飯口,店裡暫時還算清淨,隻有兩桌客人在用餐。
小二在忙著打掃,把昨夜撂到桌上的條凳一張張卸下來,用抹布仔細地擦乾淨。
這酒樓不比小餐館,每一件器具都是他們家主子精心挑選出來的。
就說這看似普通的飯桌和條凳,那也是用了上好的木材製成,特意從京都運過來的。
單是那一套桌凳上的漆,就比小二幾個月的工錢還要多。
小二不敢偷懶,他家掌櫃可是個愛乾淨過了頭的,拾掇得不利索,離滾蛋就不遠了。
門口一位鵝黃色衫子的少女帶著個半大男孩走了進來,正拿眼搜尋著各處。
小二忙笑著迎了上去,“客官……”
艾葉一擺手,“不吃,找你們歪臉掌櫃。”
小二尷尬地笑笑,這丫頭,講話還真是霸道。
他顯然被這種霸氣征服,不自覺地看向櫃台後面。
歪臉的許非昔穿了一身月白色暗萬字紋長衫,臉上覆了一大塊雲錦面巾子,正趴在櫃台上打盹。
許家由他經手過的酒樓飯莊眾多,他卻從未如此上心過。
唯獨這一處不同,是他和君臨風花了心血來籌建的,因此他便豁出了臉面日日在這裡照看,弄得自己疲憊不堪。
艾葉敲了敲台面,許非昔胡亂地撥開面巾,伸了個懶腰,睜開一雙睡眼,懵懂地看著二人。
這又是誰呀,打擾他睡覺,真煩。
“掌櫃的,我姓艾,我爹在北普巷那裡開醫館。”
艾葉掛著那日新得的耳墜子,嬌俏地看著許非昔那張歪臉說道。
“哦?所以呢?”許非昔看著沒頭沒腦的兩個人,不冷不熱地回到。
艾葉心裡直嘀咕。
那天沒看仔細,今兒一打量才知道,這掌櫃年紀甚輕,應當是和穆羽相差無幾。
隻是半張臉往下耷拉著著,看起來有些怕人。
“所以,我是來給你治病的!”
見他冷淡,艾葉說話便不客氣起來。
把兩張膏藥拍在桌上,她等著他好好道謝。
畢竟這膏藥裡面的那味人中白,還是取自於她的尿壺裡,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尋開心般笑出了聲。
許非昔一副沉默默地樣子,寡淡地看著艾葉。
心想這個胖乎乎的丫頭還真是有趣,冒冒失失地就來送藥,又滿面狡黠,倒好像和他是舊相識似的。
他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地說,“我不需要,這病也治不好。”
艾葉把眼一瞪,她費盡心力才讓她爹答應做了膏藥出來,沒成想,這個歪臉的並不領情。
“你……真是無理,沒用過我爹的藥,你怎知治不好。快拿了去試,照著這個去做!”
艾葉驕蠻地把兩張藥方子扔下,領著艾術走了。
許非昔看著離去的二人,心裡直納悶:世上還有這樣強拉著人送藥的?還不要錢?
轉念忽然想到:君大少在端午之日提及過此事,那醫館似乎就姓艾,隻是當日太忙,淨把這茬頭給忘了,方才也真是無理了。
剛要張口喊住她們,卻見少女的裙角一閃,已經出了門,想想隻好作罷。
已經求醫無數的他並沒有太在意,把藥和方子拿起來放到抽屜裡,打著哈欠想,是繼續睡呢,還是起來算帳呢?
突然那丫頭的樣子硬生生闖入腦海。
動人的很。
擦了擦困出來的眼淚,許非昔拉開了抽屜。
*
夏風微拂,林木初盛,艾葉姐弟兩人汗津津到家的時候,看見門口拴著一匹背帶鞍花的老馬,鞍帕上繡著“李”字。
東北藥商李存該是剛進屋,正拿了大海碗咕咚咕咚喝著,倉黯的臉龐上胡子拉碴,滿身風塵。
終於喝足了,他撲通一聲給艾郎中跪了下來。
艾郎中和艾葉娘嚇了一跳,這邊忙把他扶起來,那邊把兩個目瞪口呆的孩子攆了出去玩。
“艾家大哥,求你收留我。”堂堂漢子落了淚。
“這怎麽回事,慢慢說。”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面前是個鐵骨錚錚,性情爽朗的東北大漢。
“哎!”痛心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李存講起了事情的始末。
李存十三四歲時,很受東家的賞識。東家身邊還有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三人相處久了,很是投緣,就拜了把子。
按照年齡排行,互相稱為李老大,孟老二和劉老三。
都說是三人誤大事,六耳不通謀,可他們三人卻總能意見一致,心照不宣。
到了二十歲左右,他們三人在東家的建議下脫離出來單乾,敬李存為大,二人就當了左右手。
雖說生意場上浮沉顛簸,但三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沒幾年,就做得風生水起。到了適婚年齡也都娶妻生子,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孟老二雖說做生意是把好手,長得卻是人樣蝦蛆。
李老大給他張羅了一房漂亮媳婦,先前他是極其喜愛的,可歎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手裡有了點錢,前些年開始就流連於花柳人家,扔著媳婦帶著孩子自己過活。
李存教訓過他兩次,見他不曾耽誤了生意,也就沒再說什麽。
他媳婦倒也是個賢惠的,也未多言,彼此之間相安無事。
前年中秋,本應該兄弟三人帶著各自家人一起吃個團圓飯,可是孟老二卻沒有來。
李老大心疼弟妹委屈,就多照看她一下。
那日,或許是喝多了酒,也或許是由憐生愛,當孟老二的媳婦吃飽後,輕撫了自己的肚子,笑著和大家說撐著了的時候,他忽然心動。
從那以後,他就找了各種借口去照顧弟妹,一來二去,倆人就成了好事。
他自己媳婦有所察覺,明裡暗裡說他,別沒吃羊肉空惹了一身騷,見他不為所動,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無事。
孟老二還一如既往地流連於花街柳巷,對二人之事絲毫沒有察覺。
去年開始東北大旱,好幾樁大生意又都蹊蹺不成,李存受到重創。
上個月他來艾家送藥,帶來的人參被看出了差池,他才恍然大悟,是孟老二做了手腳。
他氣勢洶洶的回到東北家裡去找孟老二,孟老二卻平靜地看著他:“李老大,我的臥榻之下,豈容他人安睡!”
他仿佛吃了一記悶棍,再沒言語。
晚上大家給李老大接風,都喝了許多酒,李老大愧疚,不敢看那夫妻二人,孟老二卻也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說到這裡,李存的眼珠子全紅了起來,渾身顫抖,涕淚交橫:“那孟老二是個陰心人,在飯菜上做了手腳,下了足量的押不蘆進去,我沒防備,到底是中了他的圈套。”
“一覺醒來,我的妻女,他的一家人,全都沒了蹤影。獨留了我和老母親兩人。再看家裡的錢匣子,裡面所有的銀票也不見了。”
“我遍尋多日找不見人,幾天后卻有人上門來收房子,原來是那孟老二趁我昏迷,拿了地契按了手印,賣給了旁人,老母親一股急火撒手離世。劉老三一家想收留我,我也是實在沒臉呆在那裡,萬般無奈,思來想去隻有來投奔於你。曾聽你說過想開藥鋪,能否留我幫忙,出去采買之時,也可以順帶找我的妻女。”
李存痛哭不止:“我最怕的,是他把我妻女賣了人牙子,真是這樣,那我這輩子是無緣和他們再見了。”
聽罷,艾郎中唏噓不止,無奈的搖頭:“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李老板你一個明白人怎麽偏就辦了糊塗事?!哎!罷了,你先在這裡歇幾天,日後再做打算吧。”
艾郎中讓穆羽帶李老板下去換衣吃飯, 自己坐下來開始和艾葉娘商量此事。
“若留了他在這裡,本是功一美二之事,可我隻是怕,他萬一再犯了老毛病,豈不是壞了我艾家名聲。”
艾葉娘還是有些憂心。
“此事給了他這麽大教訓,以後他定不會再犯。一貧一富,乃見交態,此時我們不收留他,豈不是不給他活路了?何況他這人做生意是把好手,和那兄弟二人合夥在生意上也沒什麽紛爭,可見這方面為人還是不錯的。”
“我就是怕,這一鬥米養個恩,一石米養個愁。他留下來打理生意自然不錯,倒是怎麽個身份來對待?合夥的,長工,還是幫忙的朋友?”
艾郎中拿了茶杯喝了口,茶香清幽,嗅起來絲絲入腦。他要清醒一下,想個周全的法子才好。
晚飯後,李老板留在了堂屋。
“我們二人細細商量過,李老板就安心住下,我們稱你為大哥,孩子稱你為大伯,以後醫館我和艾葉來操持,你和穆羽馬上著手去辦藥鋪的事。藥鋪的收益,我分你三分之一,你看怎麽樣?”
李存眼泛淚光,雙手抱頭,半天說不出話來。
“出去采買藥材時,每到一地都要仔細打聽我那弟妹和侄女的下落。找到了你們就一家團圓,找不到,這裡就是你的家。”
李存涕淚交錯,“兄弟,你放心,有我在,定讓你的藥鋪成為這一帶最好的。我必不負你大恩!”
艾郎中剛要勸他別想太多,就看見艾葉娘匆匆走了進來:“後院趙大娘剛咽了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