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鳳池城西郊,破舊的門樓被太陽曬得灰白,這,便是季伯口中的踏青之處。
遠處,模糊的身影虛虛晃了過來,近了,是兩個少女,一前一後嬉戲著。
前面的一個薄身削肩,滿面菜色,巴掌大的小臉上鑲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穿一件接過袖口的淺紫色的罩衫,衣襟上繡著兔牙紅花。
“蘇蘇,慢點……我走不動了!”
胖乎乎的――不只是胖乎乎,是胖得像個球似的艾葉穿了條水紅色的大裙跟在蘇歡引的身後,一大早扎的兩個羊角髻已經松了,散落了些許頭髮下來,跑起來一顛一顛的。
盡管比蘇歡引小了一歲,艾葉還是不願叫她一聲姐姐。
理由?
嗯嗯,蘇歡引的名字太難聽了。
蘇姐?歡引姐?引姐?怎麽叫,都那麽別扭。
從出生起,蘇歡引的名字就飽受質疑。
第一百零一次,她因為名字太難聽哭著跑回家之時,甚至認為,隔壁艾家黃狗大花的名字都要比自己的雅致許多。
她擦著眼淚問:“娘為何要這樣叫我?”
她不明白,取名,這麽重要的事,怎的交給她娘來做。
而她爹明明算得上半個書生的!
“歡引,引過言歡之意,為人要懂得承認自己的過錯,才能歡笑著面對一世。”
她那個美到讓人心碎的娘,每每都用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打發了她。
燕子來,梨花白,春光甚好,春水凝翠。
穿過門樓,一片樹林入眼。
楊樹已經綠了枝條,中間夾了些許流蘇樹,流蘇含苞待放,小小白白,看起來就和糯米一樣。
她們兩個,為了流蘇茶而來。
樹林盡頭的一片空地,不知是哪個富戶人家用來醃冬菜的地方,大大小小擺了許多壇子。近兩年無人過來打理,如今早已是破敗不堪。
壇子東倒西歪,大多已經破損,許是怕傷了人,便有人將碎片攏在一起,堆在清洌見底的小河旁。
見了河水,艾葉便跑在前面,不時捧了河水朝蘇歡引揚過去,白花花的水珠兒伴著銀鈴過耳的笑聲,劃著細碎的線條在二人之間飛起又落下。
驀地,蘇歡引抬起手,直愣愣指著艾葉身後,艾葉滿臉疑惑地看過去……
頓時,一股尿意湧了上來!
“啊!”
她大叫一聲,撒腿就跑了回來,捉了蘇歡引的衣襟,眼淚已經下來了。
艾葉渾身哆嗦著問:“蘇蘇!他……是不是……死了?”
蘇歡引瞪著眼睛瞧了片刻,也怕得兩腿打顫,可這會兒隻能硬著頭皮道:“我瞧著不像,你站這兒別動,我過去看看!”
壯了膽子過去看,壇子堆和小河之間側躺著一個男子,比自己年紀略長的樣子,素白長衫,黑紗圓帽,依稀間還能瞧出些許英俊之色來。
那人似乎經歷了長途跋涉,車馬顛簸,也不知躺在這裡被太陽曬了多少個時辰,一張臉布滿了黑灰,嘴唇乾裂脫皮,衣襟被揉弄得皺成一團,模樣已是十分狼狽。
男子的頭微微側了一下,聽到有人過來,他眉頭抖著努力睜了睜眼,嘴唇動了幾下,便暈了過去!
“艾葉別怕,他沒死,隻是暈過去了!”蘇歡引衝艾葉招了招手,寬大的袖口像八點灰燈娥的翅膀撲簌擺動。
艾葉聞言緊緊憋著尿,抖著身子慢慢向前靠近。
“快,你把帕子沾濕了給他擦擦臉。
” 囑咐了艾葉,蘇歡引找了一塊瓦罐碎片,仔細洗乾淨,裝了水,扶著那男子的頭緩緩灌了下去。
片刻過後,男子悠悠半睜了眼,想起身,卻連抬一下脖子的力氣都沒有,虛弱得都快聽不見呼吸之聲。
蘇歡引推了一下還在怔怔犯傻的艾葉,“艾葉,我守著,你去找你爹娘過來看一下!”
艾家與蘇家相鄰,艾葉的父親艾康在家對面開了一家醫館,醫術高明,在附近幾座城裡小有名氣。
艾葉的手指頭揪著扣絆兒思慮了一會兒,知道拗不過蘇歡引,終於點頭答應了,一溜煙兒往城裡跑過去。
蘇歡引試了幾次,力氣太小挪不動男子,便折了些細樹枝回來,虛虛地搭在他身上擋日頭,罷了又跑去摘些流蘇花葉,喚醒男子,讓他吞了些下去。
少傾,男子有了力氣,小聲地問道:“小姑娘,我記得這附近有個房子,這會兒怎麽不見了?”
蘇歡引細想了一下。
原來是有個房子,土坯蓋成的,算不得好宅子,卻也蓋得高大。
每年醃冬菜的時候,總有十幾個下人住在那裡好長一段時間,忙過了以後,就隻留兩個年老的男仆看著那些醬菜壇子。
“從前是有的,這地方不知是哪家專門用來醃菜的,這兩年忽然就荒廢了,不知為何房子也被拆了。”
男子聽後目光黯然,歎了口氣,一副悶悶不樂又失望的樣子。
蘇歡引覺得古怪,又不便多問,便拍拍屁股噤聲坐在他身旁。
她偷瞄了幾次,男子始終閉著雙目。
二人相對無言。
三月天,孩兒臉,前一刻天朗氣清,後一刻突然就陰雲密布。
雲來之時,忽然狂風大作,滿堤樹枝被吹得張牙舞爪,甚是駭人。
轟隆隆幾遍悶雷過後,天地被滾滾黑塵攏住,一片混沌。
刷……
豆大的雨珠傾盆而落,悶雷變作炸雷,夾著道道閃電襲來,仿佛開天辟地之初,天神出世一般!
蘇歡引從來沒見過天公的這般陣勢,新雷第一聲,就嚇得小臉煞白。
地上躺著的男子更是窘迫,暴雨激起的泥漿全部落在他的身上,本就虛弱的身子,此刻在風雨的肆虐之下,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瑟瑟發抖。
蘇歡引幾次朝門樓望去,都不見來人,情急之下,她壓在男子身體上方的樹枝之上,替他遮擋著盲風晦雨。
男子頓覺雨勢轉小,放眼望去,身前雨做的硝煙未見變化,抬眼向上一看,女娃小小的身子全數遮擋在自己身上。
“你……下來。”
他艱難地從喉嚨中擠出一句。
她衝他倔強地搖了搖頭,繼續一動不動地彎腰扣在上方。
暴雨將衣物打濕,冰涼地貼在身上,顯得她更加瘦小。
她有些心疼。
又要洗一次衣衫了,每多洗一次,就破舊得更快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蘇歡引覺得全身都麻木得沒有知覺之時,雨勢終於小了。
“歡引!”
“蘇蘇!”
遠處傳來召喚之聲。
門樓下,匆匆隨艾葉而來的是艾葉的爹娘,還有艾葉十八歲的姐姐艾草。
艾草這般年紀本應早就尋了婆家,隻是她兒時高燒後耳朵便聽不見聲音,現在要靠口形來辨意思,因此媒人來提的都是些不著調的男人。
艾草不應,她爹娘也心存愧疚一味地寵她,就依了她打發走了那些媒婆,幾次下來,媒人們也就不願意上門了。
幾人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艾郎中給男子診了脈,又看了舌頭眼瞼,舒了口氣,迎著大家問詢的目光,說了句:“沒有大礙,身子虛弱又急火攻心,調養幾日便好了。”
言罷轉頭問那男子:“公子,不知府上是在哪裡,我們好送公子回去。”
男子閉眼搖了搖頭,啞著嗓子虛弱的說:“這風塵肮髒,隻獨留了我下來……我已沒有家人……”
艾郎中這下作了難,不知該如何是好,艾葉娘衝他擠眉弄眼,他便隨著過去旁邊,小聲商量著什麽。
蘇歡引這邊見艾郎中急著搖頭,幾次作勢要走,都被拉了回來。
許久,他極不情願地折身回來,“罷了,即然如此,公子就先隨我回家,養好了身體再做打算。”
吩咐艾草回城請了頂轎子回來,一行幾人返回了艾家。
蘇歡引濕漉漉地回到家中換好衣衫之時,天就放晴了。
她才出房門就聽見自家大屋裡,後娘鍾寶珠尖細的聲音傳來。
“你那好閨女,又不知道死哪兒去瘋,澆成落湯雞才回來,女大不中留,等蘇白滿了月,趕快尋個人家讓她嫁了吧!”
她這個後娘,是鄰鎮皮貨商鍾青山的女兒,從小家境殷實,養尊處優。
幾年前,鍾寶珠先前的夫君背地裡和友人去畫船中喝花酒,不慎落水,撈上來時已經氣息全無。
本就飛揚跋扈的她,在孀居之後,總覺得夫君的死法讓自己毫無顏面,因此每每想起,便撒潑打滾,讓婆家頭疼不已。
時間久了,婆家便愈發地不待見她起來,設法將她送回了娘家。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剛轉過年,皮貨價格大跌,鍾青山偏就那一年借了高利息囤了許多的貨,這樣一來便賠得血本無歸,一家子頓時陷入了困頓之中。
蘇歡引的爹蘇向南就在此時讓媒人上門提了親。
沒多久,蘇向南便用家裡僅剩的那幾件首飾,變賣後置辦了豐厚的聘禮,迎了鍾寶珠過門。
有道是寧要討飯娘,不要做官爹,鍾寶珠婚後就有孕,掙不來銀子的蘇向南心裡總覺得對不住她,就把女兒蘇歡引當了使喚丫頭來伺候鍾寶珠。
“你就消消氣,畢竟這個家暫且還要歡引來支撐不是麽?”
答話的是蘇歡引的爹,人稱“半個書生”的蘇向南。
蘇向南自小在爹娘的教誨下勤學苦讀,本想著大了考個功名,卻不料父母雙雙離世。
無奈之下,他想到了去學做木工糊口,可鄰人卻沒有一個看好他做這行。
於是他賭氣很努力地學了幾年,果然……沒賺到錢!
如此幾年下來, 弄得家徒四壁,二十五六了也沒娶上媳婦。
可就是這樣一個隻長了張俊臉,別無他長的“廢物”,卻在十六年前撿到了一個異常嬌美的女子――柳娘,此後靠著柳娘養家,不但生了可愛的女兒,還置辦下一份還算豐厚的家產。
如此這般歲月靜好,卻停滯在了蘇歡引十二歲的時候。
那年,柳娘過世,從此,家裡便斷了財路。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在柳娘略有先見之明,給他留了個會做繡活的女兒。無奈的卻是,蘇歡引人單力薄,待到鍾寶珠生產以後,隔日一隻的老母雞,都讓這個家開始無力承擔。
蘇歡引聽著爹爹的話,想想她娘臨終前把他“托付”給自己這個女兒,的確有十分道理。
她回身到房裡,取出了繡匣。
新雨過後,堂前燕子忙碌地銜泥,牆邊一小片原本被曬得蔫頭搭腦的剪夏羅也抬起了頭。
院中的樹枝被雨水滋養得挺立飽滿,滿樹的榆錢縱情招展。
天漸暖,榆錢也由黃漸綠。每一片錢中間都鼓著黃米粒大的圓,一葉壓著一葉,緊湊雅致得很。
撈過一枝,搓了幾把放在嘴裡,墊了墊空空的肚皮,蘇歡引把桌子搬到了柴棚裡。
陽光透過疏離的棚頂,損了銳度,照在身上,一塊塊光斑仿佛給那身洗得褪了顏色的衣裳繡了無數金絲小花,煞是好看。
繡花針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騰挪旋轉,靈動翻飛。
暮春時節,佳人如斯,無嗔無喜,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