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蘇歡引?”多年的好友,他心裡想什麽,許非昔一眼便知。
“嗯……”
“隨你,只是,我看她和穆羽是兩情相悅,你又家有妻女……”
“無妨!”
“你這是要‘賤’走偏風!?”
君臨風瞪他一眼:“你這是婦人之‘賤’!”
都說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許非昔這損人的功夫見風得勢,的確要與他旗鼓相當了。
幾日後,曙白映簾,天光微綻。蘇歡引起身,推窗望去,昨日隱現的幾絲陰雲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幾個月盼不來一滴雨,米價菜價瘋長,日子本就捉襟見肘,如今更是艱難。
挑了水回來,到了廚房,正看著又要見底的米缸發愁,就聽見隔壁王嬸家人聲嘈雜。
她心裡高興極了,圍裙也沒摘,興衝衝地跑了過去。
大門開著,院子裡很多家仆和催巴兒在搬東西,進去轉了一圈,沒有看到王嬸和王家老太太,她覺得不大對勁。
她找到一個看著年長和善些的大叔,那人正把掄了大錘在廚房砸灶台,泥坯悲嘶著斷裂開來,揚起的灰土把廚房的碗筷給蒙了個實實在在。
“大叔,這家主人不在家,臨走時囑咐了我來照管,你們是什麽人,怎麽進來就又搬又砸的?”
“哦,這房子賣了,新主人要重新布置一番。”
“賣了?”蘇歡引心生不安,人都沒回來,怎麽賣的房子?
“歡引!”門外有人喊她。
雖然掩著口鼻,她還是被灰嗆得咳嗽,眼睛也迷了。聽到人叫,趕忙搓了眼睛往外走,到近前才看清,是君大哥。
君臨風看著纖薄的蘇歡引一身狼狽,忍不住上前幫她撲了撲頭髮,把她拉到大門口,:“這裡烏煙瘴氣的,你過來做什麽?”
“我聽得院子裡有動靜,還以為王嬸回來了。”沙子迷的眼睛直疼,她只能睜了一隻,用手捂著另一隻來回答。
“不想看到一群不認識的在這裡折騰得七顛八倒,這是怎麽回事啊?”蘇歡引有些擔心。
“沒事,是我把這房子買了?”
蘇歡引猛地抬頭,一隻眼睛紅通通的,一睜開,眼淚就流出來,趕忙又用了手去護著:“你,買了?買它做什麽?王嬸又沒有回來,你是怎麽買的?”
君臨風見她眼睛迷得難受,從懷裡掏出個帕子幫她擦了擦,“前些日子差人到揚州找到了他們一家,把房子賣給我了!”說著從懷中掏出來一份地契,上面有王平之的簽字。
“你……不是看人家有難,趁火打劫吧……”
王嬸的男人病重,這個時候急賣了房子,能有個什麽好價錢。
君臨風哭笑不得起來:“我給了她雙倍的價錢,你可要對王嬸說是她打劫了我的?”
“可是,可是……”
見她仍存疑慮,他細細道來:“王嬸走的時候心裡難免不踏實,就把揚州的住址告訴了我,知我常常外出走動,就說再有機會到了那裡,別忘了過去探望一下。”
太陽曬得蘇歡引的細汗匯成了溜,順著臉和著灰往下淌,他把她往樹蔭底下拉了拉:“前些時候她捎話給我,那邊一切安好,不打算回來了,讓我幫她處理了房產,還有就是特別囑咐我要照顧好你。”
她聽得一愣一愣地,問他:“你和王嬸,究竟是什麽關系?”
“我府上這幾月的繡活兒都是她接了來做。”
她頓時一怔:“那,
豈不都是我繡的?”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帕子,的確是出自她手。 “端午時,我收到個荷包,八彩繡的粽子,拴著引過言歡,還有一條五彩繩。”君臨風定定看著她說。
蘇歡引此時心緒如蝴蝶翩舞,平仄起伏拉扯著她的思緒回望,被面,荷包,五彩繩,原本她以為那主人是個女子的,卻不料此人就在眼前。
“怎麽會……會是你?”她喃喃細語。
“怎麽就不會是我?”見她傻傻的樣子,不禁過去又揉了揉她的頭髮。
“可是,你買了這房子幹什麽呢?”
“這些年,我也是馬齒徒增,不曾有什麽作為,現下看到非昔也有所成,就想著在此處建個繡坊,也多賺點業障兒來花。”
“繡坊?那為何不開在街裡,偏要在這僻靜的小巷當中?”
從來繡坊都是開在熱鬧之處,君大哥此番動作倒是讓她困惑了。
“我這繡坊的繡品不是接了本地的活兒來做,是繡好了賣到外地去。”
昨日聽她二娘那樣嫌棄地說出一番渾話,他當下心裡就認定了,要讓她憑著自己的本事過得更好些。
“歡引,”他叫得無比溫柔。
“嗯?”她顯然還沒有完全回神,心裡還在思慮著王嬸的房子。
“繡坊幾日就會建好,到時你過來幫我,我自不會虧待於你。”
咬著嘴唇想了想,蘇歡引開口:“君大哥,我知你是可憐我,又礙於王嬸的囑托,想幫襯我。只是你這繡坊做的定是些精細的繡品,只怕我的手藝,平白給你添了累贅……”
“醜東西,”他的臉冷了下來。
“你我情如芝蘭,雖說是惺惺相惜,互助方寸,但到底我也不是個裡外不分混為一談的人,你若真是手藝不精,我就買了你當丫頭去也好,何必放這裡礙眼!”
蘇歡引被他嚴肅的樣子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那好……好吧。”
鍾寶珠這會兒也聽到動靜抱著蘇白出來站在門口張望,見是昨日有過一面之緣的富家公子,臉上的笑馬上起了蜜,扭著身子到了近前:“這不是昨日艾家見到的公子嗎?”
“君臨風。”他略一點頭,報了名字就進院裡去了。
鍾寶珠被他閃了一下,訕不搭地笑笑,冷了臉問:“他在王家做什麽?”
“娘,君大哥把王嬸家這房子買了,要做繡坊,剛和我說讓我進了繡坊做工。”
“呦,是嗎?這感情是好事一樁。”臉上又立時由多雲轉晴的鍾寶珠轉了轉眼珠子,“這繡坊開得可怪好的,就在家旁邊,也不耽誤了你家裡的活兒。”
說完把自己的身子擰成了麻繩,甩著肥臀往回走,還不忘催蘇歡引快點做飯。
飯桌上,鍾寶珠眉開眼笑地和蘇向南說著蘇歡引就要去繡坊做工的事,末了還說:“這姑娘大了,就和那翅膀硬了的鳥兒一樣,早晚都要離巢單飛。可慈烏反哺,羔羊跪乳,動物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綿裡藏針地喋喋不休,只不過給自己對繼女的壓榨找個像樣的由頭。
“好在繡坊就建在旁邊,不然,我和你爹長久見不到你,心裡得多惦記……”
蘇向南也厭煩了她這虛情假意的嘮叨,看了她一眼,她白了一下,不再出聲,但還是滿面喜色,端了粥碗慢慢喝下去。
君臨風請了許多工人,五天時間就把繡坊裡外布置一新。
這天清早,蘇歡引打掃了庭院,趁熬粥的間隙,出門去了繡坊。
極目遠眺,天空潑了水彩般地藍,院牆加高了一層,又粉刷一新,從大門進去,枝葉婆娑的樹上,鳥鳴聲清徹幽婉。
堂屋光線最好,一字排開著十幾張繡桌,桌上的籃子裡放著各色絲線、剪刀和一些繡樣。
進了廚房來看,新砌了兩口大鍋,打了兩個櫥櫃,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她正打量著那口大鍋能做多少人的飯菜,就聽見艾術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師父,不如讓我二姐也來繡坊吧,我娘天天嫌棄她不夠沉靜,這繡花不是最養心性嗎?”
他師父的聲音接道:“徒弟,為師求你了,我還不想把這生意做砸了,為師臉不多,你們姐弟可省著點給我丟吧……”
蘇歡引不禁笑出了聲,這君臨風的日常,怕是一出嘻遊記吧。
從廚房出來,見那師徒二人帶了家仆在大門口裝牌匾,她好奇地跑過去,只見匾額上寫著:臨亭聽風。
“嗯,一如既往地雅致!”蘇歡引打心裡讚歎道。
“歡引,你可知這四個字掛上去,意味著什麽?”
她這才看了君臨風一眼,這幾日,他忙於繡坊的裝飾,眼底泛青,嘴唇見白,憔悴了許多。
“什麽?”她不解。
“意味著你以後的繡品,只能留這四個字,而不再是引過言歡。”
蘇歡引眼底有些惶惑:“為什麽?”
“這是生意經,說了你也不懂,我隻想問你,舍得嗎?”
她低頭,半晌,“不得不舍得。”
縱使有千萬分不舍,在銀子的面前,也不得不委屈一回。
錢的事,是大事,
“好。”他嗓子有些沙啞,外表平靜,心底為自己的殘忍微微發痛。
“快七夕了,這幾日我再找些好的繡娘,你也準備一下,過了七夕,買賣就開張!”
夜晚,月如銀鉤,暮色染窗,蘇歡引睡不著,跑到繡坊門口盯著匾額看了半天,才又回屋躺下。
讓她換了繡品的題字,她是極其不願的,但為了生活,不得不違心做了自己不願意的事。
握著玉墜,她朦朧睡去。
“歡引,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去繡坊做工,千萬記得謹口慎言,不要無端招惹是非,這個家就靠你了。”
模糊中,她站在院中,聽到爹的叮囑之聲,卻看不到人。
不會又是一場水月鏡像的夢吧?
她在心裡問自己,轉頭朝水井看過去,果然,井口之上沒有了樹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