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繡室裡,君臨風和馮媽坐在矮幾旁,幾個繡娘陸續送上自己的繡品給二人過目。
繡娘染香的那副楊柳催春沒得到馮媽的認可,說是葉子顏色過渡得不夠自然。
她紅著臉拿著繡品回去以後,心兒捧著她的鳳喜牡丹,娉婷上前。
大少爺和馮媽仔細看過,都讚許地點頭,心兒滿面傲嬌之色轉身,卻不小心打翻了少爺的茶盞,一杯茶全部灑在了君臨風的長衫之上。
“呀,大少爺,對不起,心兒不是故意的……”心兒嬌呼著上前,扯了自己的帕子去擦。
馮媽皺了皺眉,不僅因為心兒剛才拿腔拿調的一聲驚呼,還因為她大幅轉身之際,噴薄而出的桂花油香。
“無妨,我自己整理!”君臨風擋住心兒伸過來的狼爪子,接過帕子自己擦拭。
心兒嬌羞地退回去,恬兒把頭伸過來偷偷地說:“這次又是十拿九穩了?”
心兒看著大少爺手裡握著的帕子,信心滿滿道,“等著吧,不出三個月,那間繡室就是我的了。
年方十七就熬到甲級繡娘,怎麽可能沒點手段,更何況她不僅有手段,還有美貌。
月明幾淨,蘇歡引輕撫著已經繡好的翡翠耳環,若有所思。
“醜東西在想什麽?”蘇歡引抬頭,君臨風一身牙白長衫,系著一條深青色革帶,款步而來。
“君大哥……”蘇歡引起身迎接,“你猜猜?”
君臨風與她並排坐在繡桌前,看了看她的繡品,低聲道:“眼下就到七月十五了,所以歡引是想娘了?”
這一說把她說紅了眼,“你還真是我肚子裡的蟲。”
君臨風搖搖頭,“原來我在你那裡只是蟲,你在我這裡可是心頭肉。”
蘇歡引撇撇嘴,“嗯,我可真信!”
君臨風默默良久問道,“我出去這幾日,歡引有沒有想我?”
“想你做什麽,回來叫我醜東西?”蘇歡引衝他翻了翻白眼。
“君大哥倒是想你了……嗯嗯,還有艾術艾葉,幾天看不見你們,覺得心慌。”
蘇歡引這才想起來問:“這幾日去了哪裡?”
“城外邊出了異事,過去看看熱鬧。”
“許大哥說你是見慣了西洋鏡的,怎麽對鬼怪也感興趣嗎?”蘇歡引見他一個堂堂男兒,竟然為了看熱鬧車馬勞頓多日,忍不住掩著嘴笑了起來。
“這……閑來無事,左右繡坊有馮媽,還有你,我沒什麽放心不下的。”
“那你給我講講,看到了什麽?”
“有一農家的女兒,落水醒了以後開始胡言亂語,說自己是從別的朝代過來的,還說聖上六年後駕崩,登基的不是太子,而是三皇子……”
“啊……然後呢,你見到她了麽?”
“沒有,先前她家裡人找了道士來驅魔,後來不知怎麽走漏了消息,官府來抓了人,等我去的時候,已經被送往京都定罪斬首了……可惜去晚一步,還可惜她如花般年紀,沒死在水中,卻死在刀口之下。”
君臨風神色凝重,歎口氣舒了下眉頭,“不說這些了,我回來聽說你的小姐妹差點遭了難?”
“是啊,幸虧封小姐和文達少爺及時趕到,文達少爺真是顏如宋玉、學識淵博,幾句話就讓那拐子露了馬腳!”說著,蘇歡引眼中泛起了崇敬之色。
君臨風心中有些不快,“那歡引眼中的君大哥又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愛逗趣的人。
”蘇歡引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還有呢?”他期待地看著她。
“還……沒有啦……”蘇歡引微低著頭思慮半天,到底也想不出什麽詞來,隻好眼睛向上翻著,偷偷瞧著他的臉色,小聲的說道。
君臨風失望極了,垮著一張臉,“我就是沒有顏如宋玉,也算得上儀表堂堂吧……”
“君大哥,長得好看的人可太多啦,文達,許非昔,還有……穆羽,可是,會逗趣的就你自己啊!”
“儀表堂堂”的那位心底一聲歎息,我是不是該改變一下形象了?
*
兩日後,一大清早,蘇歡引剛進院子就見眾人換上了統一的工衣,正在院子當中互相整理著。
“歡引姐,快看看我的,好看嗎?”麥苗原地蹦跳著招手讓她過去。
“嗯,麥苗穿這一身真好看。”
桃紅色棉紗罩著雲紗做成深衣,袖口繡了桃花,外面一件粉藍色嬌霞錦比肩,腰間是桃紅色腰帶,後腰繡著“臨亭聽風”。
“歡引姐快回你房間把衣服換上,別忘了梳個鬟髻!”麥苗推著歡引往房間走,她這才發現,大家不僅換了工衣,還統一了發髻。
這邊心兒看到麥苗和歡引一起進了房間,趕忙把幾人攏到了一起:“以後講話提防著點麥苗,瞧她們兩個親近的樣子,保不齊就把話遞給歡引,真真夠你們喝上幾壺!”
“啊……她蘇歡引還有這本事?”
“你以為呢?她一個沒品級的野路子,憑什麽在這裡立足?就是個探子!染香,就你昨晚埋怨那幾句,晚不過明天就得讓東家知道!”
染香傻了眼,“我不是真心埋怨,就是順嘴一說……”一邊辯解著,一邊怨恨地朝歡引的繡室恨恨地瞪了兩眼。
蘇歡引房間裡,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繡桌上的工衣。
“來,快穿上讓我看看!”麥苗心急地幫忙,差點扯翻了針線笸籮。
“哎呀!這怎麽回事!”麥苗一聲大叫,院外,心兒聽到她的驚呼,嘴角歪著哼笑了一聲。
“怎麽了?!”蘇歡引剛穿進了一半袖子,被她嚇得呆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看這腰帶……”麥苗哭喪著臉,把腰帶遞給她。
桃紅色的腰帶,中間繡的四個字,被剪子剪得細碎,已經是破爛不堪。
“這,怎麽會這樣?”蘇歡引急了。
麥苗急得就要哭了:“歡引姐,莫非又是心兒她們……”,說著剁了剁腳,“我就說得防著她們姐倆兒,她們這是恨你獨霸了這間繡室呢!”
蘇歡引手裡攥著工衣,皺眉想了半晌,就算麥苗不提醒,她也猜到又是那姐妹二人在作怪。
這姐妹倆,還當真是看得起她,這才幾天,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演起了第二出!
和這樣的人同住屋簷下,還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她心下想起,娘親曾教過她,為人處事,切記察言觀色,謹言慎行,遇事要忍讓在先,但不可一味地忍讓。
否則,美德變成懦弱。
況且,美德又算個屁!
既然如此,這第二次,也該給你們提個醒了。
蘇歡引穩住神情,拍拍麥苗的肩膀,“麥苗別怕,你先出去,記得要笑,什麽也別說,我來想辦法。”
送走了麥苗,她把衣服在身上比量了一下,思慮良久,起身去了花廳。
馮媽正用右手扶著頭坐在椅子上,蘇歡引行了禮,巧笑嫣然道:“馮媽,我那身工衣有些長了。”
“哦?這彩裳居怎麽量的尺寸?等下差人送去改了吧!”馮媽似乎是昨夜沒睡好,眼下泛著兩片青。
蘇歡引站在花廳正中,朝陽從身後的門窗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纖長,顯得她身形更加嬌小。
“馮媽,不是什麽難事,送去了又不知要等幾日,不如我自己改了吧。”
“嗯,也好!”用手按了按太陽穴,馮媽皺著眉道。
蘇歡引看出馮媽不舒坦,小心翼翼地接著說道:“還有,馮媽,我腰帶上的字繡得有些歪,這穿出去,怕是外人會以為咱們自己繡的,損了名聲可就不好了。”
她手心有些冒汗,耳朵也開始發燒。
“我就說是拿回來繡,彩裳居的偏說她們一遭兒弄出來更順眼!”茶剛送到嘴邊,沒等喝,馮媽就把茶杯砰地擲到桌子上,又氣又悔。
“馮媽,您別氣了,不如我先改了您過過目,不喜歡咱再退了去讓她們重做!”
“也好。”
午飯時分,大家都坐在桌前吃飯,幾人見沒有蘇歡引的身影,有人擔心,更有人開心。
“麥苗,幫我盛碗湯,餓了!”
麥苗一抬頭,笑了。
蘇歡引梳著鬟髻,穿著工衣出來了。
長出來的粉藍色比肩被她裁了一條下去, 拚在了腰帶後面,上面重新繡上了字,腰帶前面還留出兩條長長的粉藍色飄帶,系了個蝴蝶結,一路走過來,隨風翻飛,繚亂惹眼。
“呀,歡引姐,你這一身,比我的好看太多了,倒像是這裡的執事呢!”
得意地轉了轉身子,蘇歡引“低聲”和麥苗說:“馮媽不是說,我和你們的身份相同麽,可為何她要做一身不同的給我呢?”
麥苗何等聰明,聞言馬上接道:“歡引姐,再小地繡坊,也得在繡娘裡挑個領班出來不是?你看馮媽給你自己一間房,又給你定了不同的工衣,定是屬意於你……”
沒等說完,麥苗就被心兒一把推到了旁邊。
心兒比蘇歡引高出一頭,立著眉毛,尖著嗓子,兩根手指頭夾了蘇歡引身上的飄帶,厲聲說道:“野丫頭好大的膽子,敢私自改了工衣!”
蘇歡引仰頭看著怒火中燒的心兒,不卑不亢,“心兒姐姐,歡引的工衣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歡引沒有改過!”
“放肆!私改工衣還拒不承認!”
“笑話,你們的工衣已經很美,我為什麽要改,心兒姐姐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蘇歡引的聲音高了起來,她心裡響著一個聲音,激怒她,激怒她。
“野丫頭,倒有幾分伶牙俐齒,只怕,一會兒就有人拔了你的牙,看你還敢叫囂!”
心兒指著歡引,胸脯劇烈得起伏著。
蘇歡引看了看馮媽的房間,雕花大門關著,門後隱隱透出人影。
翻了心兒一眼,她沉心靜氣地說:“就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