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桂花飄香,君府主院的東廂裡,林詩伽在吃一碗清補涼。
已是夜裡的亥時,初秋的風從窗子吹進來,卷起淡淡涼意。
斯洛已經睡了,寒蟬將薄被拉高,蓋住她的肚子,又把撲在她小臉上頭髮撥開,回頭看一眼林詩伽又見底的梅花瓷碗。
“寒蟬,我還想吃。”
林詩伽擦擦嘴,按了下腹部。
那裡已經圓滾滾地發硬了,可她還是覺得空落落的不踏實。
“小姐,不能再吃了,您這都吃了兩碗了,再吃可是要撐壞的……怎麽許家的婚宴辦得不好麽,看這樣子,倒像是餓著回來的?”
林詩伽把碗一推,歎了口氣。
“哎!宴席倒是好,只是有一道菜是蘇歡引教許非昔做的,叫什麽蝦糜蘇,祖母不停地逢人便說……我哪裡還有心情吃飯!”
寒蟬衣袂一擺,倒了杯涼茶過來,“哦,原來是這樣……可是小姐,就算沒有這事,您最近也是吃很多呀!您自己都不知道麽?”
林詩伽捧著茶盅,兩手不斷搓著,淡黃色的茶汁在透白的茶杯中微微蕩漾,她的心也隨著抖了開來。
“我,有麽?”
“怎麽沒有,遠的咱不說,就想想今日,今日小姐都吃了些什麽?”
林詩伽把茶杯放到桌上,雙手卻依舊捧著沒離開,“早起是兩個三鮮肉包,一碗糯米粥,一個蒸蛋羹,還有些小菜?”
林詩伽指指旁邊的椅子,寒蟬搖搖頭坐下來。
“何止這些!還有原本給斯洛準備的,她不想吃,最後可不都進了小姐的肚子麽?”
林詩伽愣了一下,“斯洛的,一小碗肉醬蘑菇面,一個海米蒸蛋,還有兩個水晶蝦餃!”
“您那碗糯米粥裡,還加進去兩大塊紅糖呢!”寒蟬敲敲桌子。
“這麽多,我吃了這麽多!你怎麽不攔著我……”
“小姐,每頓飯我都只顧著伺候斯洛小姐了,也是今日聽到兩個小的說,我才反應過來……也怪我粗心了。”
林詩伽像個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不安地起身繞到窗口,“那,我晌午又吃了什麽?我想想……晌午吃得不多,白飯配了幾個菜,與父親母親一起吃的,不是我自己吃的……”
“哎!”寒蟬歎氣的聲音響起,林詩伽又是一抖。
“小姐,您午飯倒是常量,可您回房後又喝了綠豆粥,午睡起來又吃了三大塊栗子糕!”
林詩伽面向窗外,聞言猛地轉身過來,眼神裡面已是滿滿的不安與煩躁。
“寒蟬,我怎麽了,我是怎麽了?”
寒蟬緩緩道:“小姐,打小兒您就這樣,不開心了,想咱們夫人了,又或者心裡空落寂寞了,就拚命地吃,仿佛用吃食才能把這些都趕走一樣……小姐,您這是又心苦了……”
林詩伽提著的一口氣忽然就泄了出來,她身子一軟,寒蟬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扶起瞬間蒼老了幾歲的小姐坐到桌旁。
“寒蟬,我真是累了……”
寒蟬眼裡泛淚,“小姐,奴婢知道,可再累咱們也得挺著……或者,把芊葉找回來?”
林詩伽虛弱地搖頭,“還沒到時候,不過,如今蘇歡引與少爺已經同房,芊葉回來的日子怕是不遠了,你明日出去,找個僻靜的街巷,尋一處小房子出來好好收拾乾淨了,備用吧!”
“是。”
“還有,”林詩伽捏捏胖了一圈的腰身,“去藥房買點荷葉回來,
以後就泡荷葉茶。” “是。”
江南林府的芊葉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與前些日子著急回君府的心情不同,她如今倒是盼著少夫人可別接她回去了。
少夫人心裡不知憋著什麽壞要她這個丫頭去做,而她在這裡,卻活得像個大小姐,縱使君府有個帥到讓人合不攏腿的少爺又怎樣,嘗鮮怎麽也輪不到她芊葉不是麽?
芊葉不想回去,尤其是和紫衣熟絡起來以後。
端午後,芊葉偷偷帶紫衣去了書房一次。
“戲蓮”前,紫衣呆呆站著,一張嘴完全閉不攏。
足足一刻多鍾,芊葉拍了紫衣好幾次,她才戀戀不舍地回頭。
“芊葉姐姐,這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美的景致,姐姐真有福氣,能每天都看上一眼。”
這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芊葉拉扯著她的衣袖,“行了,該出去了。”
“姐姐姐姐,好不容易來一次,讓我進去看一眼,就看一眼?!”
芊葉被她求得心軟,推她一把,“你快去看,我在這裡守著,可就別慢悠悠的了,快看兩眼出來吧……記得別亂動!”
“好好!”
紫衣跳著腳一閃身繞過“戲蓮”,朝書房內室奔去。
進了內室,方才姣憨的臉色霎時無影無蹤。
只見她瞪大了一雙眼,眼裡射出來的光也變得寒冷,先是到了書架旁粗略看了一眼,搖搖頭又奔向書桌。
隻瞄了一下,紫衣就看到中間抽屜上落著一個銅鎖,她伸出嫩滑的手指,摸了一下,又微微俯身,朝鎖芯看過去。
“紫衣,紫衣!”芊葉在喚她。
“來了!”紫衣身形一晃,芊葉沒看到,她像條遊蛇一般,瞬間回到了門口。
換上一副傻裡傻氣的樣子,紫衣慢悠悠地說,“裡面沒甚好看的呀,全是書,芊葉姐姐,我不識字的呀,看見書就覺得是爬了滿眼的蝌蚪,暈得想吐。”
芊葉笑道,“你就看到吃食不犯暈。”
“嘻嘻,怎麽辦,餓怕了……兒時餓急了,連雞食都吃!”
兩人邊說邊到了廊前。
“紫衣,我也是沒爹娘的孩子,不過運氣比你好,六歲就被君府揀回去做了丫頭,再沒挨餓過。”
紫衣抿嘴,片刻悠悠說道,“姐姐,其實我是有父母的……”
芊葉一驚。
“不過,也與沒有並無二致了。”
“你的意思是?”
“我還有個小兩歲的弟弟,從生了他開始,我娘對我就一日不如一日,經常不給我吃飯不說,還時常打罵,後來我十二歲時,被人牙子看上,我娘就直接把我給賣了……人牙子要把我賣到娼寮裡,我就咬斷了她手指,趁她像狼一樣哀嚎,跑了。”
“再後來,就一路要飯,輾轉到了江南,到了這裡我就不想走了,姐姐知道為什麽?”
芊葉不解,攏著紫衣的頭髮問道:“為何?”
“因為這裡冬天不冷啊,凍不死,哈哈……”
芊葉濕潤了眼睛,越看紫衣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越是心酸。
她喉嚨裡像堵了團棉花,哽咽著說,“看看你,還笑得出來,倒像是這些苦都被別人吃了一樣!”
紫衣嘻嘻哈哈,“從前吃多少苦都是過往了,日後都能過好日子,不是該欣喜麽?”
“傻瓜,做個灑掃的丫頭,就是好日子了麽?”
“那是當然!”紫衣跳了起來,“有飯吃有衣穿,還有你陪著我,可不就是好日子麽?”
抬頭看看天,紫衣咧了下嘴,“芊葉姐姐,我得回去幹活了,再磨蹭下去,黃肥子又得打我板子!”
黃肥子是專門管制低級奴才的婆子,生著一身肥膘,滿臉橫肉,在大丫頭面前抬不起頭來,就常常把怒氣發到小丫頭的身上。
芊葉皺眉,“那好,你快回去吧……”
芊葉看著紫衣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禁動容。
弟弟。
也是因為弟弟,紫衣才被爹娘給賣了。
而她和芊枝,同樣是因為爹娘要護著弟弟,才狠心把她們扔進木桶,任她們自生自滅。
芊葉抬頭看看青白的天。
老天,無眼。
從端午到八月,這三個月間,芊葉與紫衣的感情迅速升溫,只是兩人身份不同,不能日日守在一起。
這日清早,林錦良偶感風寒,涕淚不止,在書房中哈欠連天。
芊葉見了, 就張羅著要請郎中過來看看。
林錦良搖頭,“不用了,你去給我燉碗薑湯就好。”
“好,生薑紅糖,再臥進去個荷包蛋會更好?”
林錦良頷首,“依你。”
芊葉轉身之際,見林錦良努力抬抬眼皮,用手揉著額頭。
林錦良身後靠著黃花梨雕花敞椅,他身穿深青色渦紋長衫,將身子深陷進椅子當中。
四十多歲五十不到的年紀,儒雅、俊美,又別有一份滄桑從骨子裡透出來,著實讓女人著迷。
也難怪夫人會傾心於他,連芊葉這年紀的,都夢了他幾次了!
想到這裡,芊葉微微紅了雙頰,緊走幾步朝廚房過去。
樹影婆娑,磚地上灑滿了水,路旁的花枝亂顫,花瓣上也滿是晶瑩的水珠。
“黃媽媽,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黃媽媽饒了我吧!”
芊葉細聽,是紫衣的聲音。
她快步循著聲音跑過去。
角門旁邊是一片碎磚地,此處人來不多,鋪地用的磚都是大院裡不用的破碎邊角料,磚角支楞八翹,一腳沒踩對,準保讓人崴了腳踝。
紫衣就跪在灑滿水的碎磚地上。
旁邊穿了一身肥大汗衫、揚著鞭子的人,正是黃肥子!
紫衣瑟瑟發抖,想要躲著黃肥子,一雙膝蓋微微往旁邊挪動,衣擺在地上蹭滿了泥漿,狼狽不堪。
“啪!”
又一鞭子抽在紫衣的身上,黃肥子張開她長滿大黃牙的嘴,“喊什麽喊,給我憋回去!吵到了老爺,看我不尋個機會弄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