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初升,蘇歡引縮著手腳把一半的床縵掛到金鉤裡,快速滑進被窩,勾手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子下面蓋得嚴嚴實實,瞪著眼珠看著棚頂。
空氣中殘留些許黃花桂子的冷香,她抽抽鼻翼,盡力活動一下凍得冰冷的鼻尖。
腳下被子裡小暖爐的熱氣漸漸上來,她覺得自己像條漸漸緩過來的僵蠶,蠕動幾下,翻了個身側躺。
透過打開的半面床縵,她窺著厚重窗簾之間露出的一脈窗色。
明日出行,她還未走,就已經開始想念。
不知從何時起,君臨風已經深深住進了她心裡,吃飯、飲茶、睡覺……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不在身邊,她就會想起他來。
若是在身邊,她的眼光又一刻都不想離開他。
巧心說的沒錯,不許君臨風陪她入京都,的確是林詩伽一個並不妥帖的說辭,可縱使人盡皆知林詩伽故意阻攔又能怎麽樣呢?
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撒嬌求他的。
她不想讓他為難。
就如這接連的三日,他一直不能來西跨院,她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等。
斯洛開始跟著先生學習了。
日日自由輕松過活的君府小小姐,突然每天上午一個時辰下午一個時辰被拘著,她怎麽能不作。
就別說讓她做學問了,單單坐上兩個時辰就好比八棒十枷受刑在身上。
於是她開始作人。
斯洛作,與旁的孩子那種撒潑打滾鬼哭狼嚎的明作不一樣,她是暗作,是悶作。
每日她都按時到自家書房去,甚至會提前一刻鍾,上課的過程中,寒蟬疼她,給送去糕點糖水,她不吃也不喝,就這麽筆直地坐著,乾巴巴地聽課。
等下了學,先生回了,她還要在書房磨蹭一會兒才回房。
看起來她是個勤奮的孩子,一切如常。
只是,一天三頓她卻越吃越少,覺也越睡越不安穩。
那日,君臨風在窗邊看她小小的身影坐在大大的書桌後面,看得自己都渾身發酸,不禁一陣心疼。
父母之間該是心有靈犀的,君斯洛忽然就回過頭來,看到了窗外的父親。
方才的老學究忽然就變成了小女孩。
她蹦起來朝君臨風跑過去。
腳跟腳,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爹,看汗珠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撲通!
斯洛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一番慌作一團,手忙腳亂之後,大夫告知:勞累過度又攝入不足引起的頭暈乏力。
俗話講就是:累的!
先生的課肯定是停了,君臨風也連陪三天了。
如何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優雅的暈倒,真是門學問,看來君煙離要和自己的小侄女學習才行。
蘇歡引想到這裡,止不住發笑。
窗簾的縫隙間有人影閃過,蘭若的聲音傳來。
“大少爺回來了,蘇姨娘為了明早趕路已經躺下歇息了,不過時辰還早,怕是並沒有睡呢……”
蘭若怕君臨風見了裡面黑燈而折返,連忙解釋著。
君臨風推門進來,蘇歡引坐起身,開始摸索著衣服想披上起來。
君臨風緊走幾步進來,按住她的肩頭重新塞進被子裡,又把自己的披風解開蓋在她身上。
“你別起來,太冷,當心著涼。”
說著起身點了燈,拿到床頭。
昏黃的火苗跳動著,蘇歡引的臉在燈影之中一閃一閃。
見他遲遲不上床又點了燈,
蘇歡引問道,“你不上來睡麽?” 他伸出一雙大掌,隔著被子掐住她的腰身,“今晚還要回去陪陪斯洛,就不上去了,免得一會兒又不想走。”
蘇歡引看一眼他放在床頭的小包裹,“來找我是不是為了進宮的事?”
君臨風深深點頭,“當然……不是。”
她撲哧笑了,“你最會一本正經的地胡說八道!”
他把身子俯下去,把頭貼在她胸口,“怎麽呢?我最會的是一本正經的耍流氓!”
最後一個字吐出來,兩手已經順著被子伸了進去。
骨節分明的大手有一絲微涼,觸到她滑嫩的肌膚,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瑟縮一下,嗓子裡發出不滿的呻吟。
“噝……好涼。”
君臨風抬頭,把唇放到她耳邊,“我方才和你一樣覺得涼,可你這樣一聲喊,卻把我喊熱了……”
蘇歡引被他吐氣撩撥得癢癢的,喘息著問,“說正經事,不為了進宮……的事,為了什麽找我?”
君臨風朝她脖子輕輕咬了一口,“不是說過了,一本正經的耍流氓麽?”
“可你,你不是說不上來麽?”
“那是在你發出銷魂呢喃之前說的……”
“你怎麽……唔……”
後面的話被君臨風吞進了嘴裡。
……
有人在輾轉承歡之時,心裡一直在罵,君大少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
辰時初。
蘇歡引收拾停當帶著凝春與淺溪上了馬車。
從鳳池到京都百余裡,算不上遠行,乘馬車出行,傍晚也就到了。
出行的一共是三輛馬車,最前面一輛裡面是北涼,中間是蘇歡引和兩個丫頭,最後面一輛是連覃。
南宮家的兩個鏢師則分開坐在第一輛與第三輛車中。
天更加陰沉了。
涼風帶著濕氣直往皮膚下面鑽,車裡的幾人守著小暖爐談笑,這時候,縱使外面有著暮翠朝紅的景致,誰也不會挑開車簾向外望了。
昨夜君臨風與蘇歡引纏綿了一個時辰過後,雖有萬分懶惰,也還是強撐著起身回了主院去陪斯洛,隻留下小包袱給她,說裡面是她愛吃的糕點,讓路上帶著。
蘇歡引一陣失落,連夜裡的夢境都是帶著委屈的。
同住在近在咫尺的一處,卻不能守望,這是一個女人最深的苦。
她苦,林詩伽又何嘗不是?
凝春的笑聲把她從失神中拉了回來。
“凝春,你這回眸的淺笑,讓這頂華麗的轎子都黯然失色了呢!”蘇歡引調笑道。
凝春紅了臉,“小姐最壞,總愛拿我們解悶兒消遣!”
“我壞呀,看改日我給你尋個好郎君,你再說不說我壞!”
“淺溪淺溪,你看看你家姨娘……”凝春害羞的手足無措,竟然找淺溪撒嬌。
淺溪馬上往蘇歡引身邊一靠,“嘖嘖,別來這套,我沒閑工夫心疼你,還是讓姨娘給你找個男子,你去和人家撒嬌才好!”
凝春撅嘴,“我才不要嫁,嫁與不嫁有什麽兩樣,或許還不如一個人來得快活!”
蘇歡引一怔,怕是自己的不如意,都被凝春記在了心裡。
“凝春淺溪,日後有好人家,我還是會給你們張羅的,只是,我心裡還是屬意你們嫁個普通人家裡去,只有夫妻二人廝守過活,平平淡淡就好。”
大戶人家的風花雪月詩酒畫,怎比得上普通人家柴米油鹽醬醋茶!
淺溪凝春一時語塞。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詩中這般恩愛,怕是隻限於詩中才有吧。
半晌,凝春打破沉悶,“小姐,我晨起一直忙,沒吃什麽東西,有點餓了……”
蘇歡引這才想起來,笑道,“我倒是給忘了,看看你抱著包袱也不知道打開,像個守財奴。”
凝春掂量一下,沉沉的。
“嘻嘻,我來看看姑爺給您準備了什麽?定是最好的糕點,奴婢也好借光解解饞……”
包袱打開,裡面有兩個紙包,是栗子酥和棗泥糕,下面卻是沉甸甸的幾個……
熟雞蛋?
凝春拿起來一個。
淺溪也湊上去。
“哈哈……”
兩人爆笑起來。
蘇歡引察覺不好,劈手奪了過來,一張臉登時像塊紅布。
熟雞蛋上,君臨風做了畫,還提了字!
凝春又拿起一個來,“還有,我看看這個……”
蘇歡引一聲驚叫撲了過來,搶過包袱把裡面的兩包糕點扔給凝春,自己把幾個雞蛋抱在懷裡,死活不撒手。
凝春已經笑出了眼淚,“方才那句我可是看見了,寸寸相思……”
淺溪也快斷了氣,“是我家大少爺做的事麽?為討姨娘歡心,去煮雞蛋,還畫畫,還有……幾句酸詩!”
蘇歡引又氣又笑,低下頭去拿起雞蛋,躲著她倆開始看。
嗯,的確是酸詩——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
再不就是——芍藥淒美, 別因將離。
“哎呀,淺溪,快來看!”
凝春又是一聲狼嚎!
蘇歡引嚇了一跳,抬頭看凝春從糕點紙包裡又翻出來了信箋!
淺溪搶了過去,“我看看我看看!月上柳梢頭……”
兩人不約而同一起念出下一句,“人約黃昏後!”
兩個丫頭邊吃邊笑,蘇歡引卻因為這一句詩忽然想到了她與穆羽那未成行的一次約會。
因為這次約會,君臨風吟了這詩的上半句——月上柳梢頭。
她接的是——人約錯過黃昏後!
如今二人是永遠的錯過了,他為人夫,也就快要為人父,而她,也嫁做他人婦了……
車行馬奔,未時末就到了京都。
剛剛在客棧安頓好,憋了一日的雨就撒豆般落了下來。
二樓的窗外,遠處山色空蒙,近處水光瀲灩,可房間內卻還是憋悶。蘇歡引戴上幃帽,喊了凝春陪著,想出去尋個亭子透透氣。
一樓堂內聚了不少人。
還未到晚飯時辰,可喜雨留人,大部分來客就都喊了酒叫了菜,坐在桌邊細品。
凝春去找小二打聽近處安全又遮雨的地方,蘇歡引站在廊柱旁邊等。
一個身影與她擦肩而過。
她愣了一下。
那人剛從外面進來,低著頭行色匆匆,一身暗黑夾棉長袍,外面披著芙蓉錦的披風。
綿雨打濕了衣襟,衣襟翻動之間,幾片竹葉露了出來,蘇歡引認得,那是她的手藝。
她回身。
朱唇輕啟。
“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