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繁華褪盡,禿枝低垂。流雲一日比一日更近,像大片大片的雪,越來越厚的壓在房頂。
暮色氤氳,樹上僅剩的幾片落葉戀戀不舍的在秋風橫掃之下脫離了枝頭,打了幾個旋兒,最後落在院子裡的青磚地上。
凝春穿上了薄棉半袖,與巧心一起把曬乾的蝦糜片收在口袋裡。
巧心把李氏晾在一旁的菜板翻了個面兒,湊上去使勁聞了一會兒,“凝春,這菜板子天天不是剁蝦就是剁肉,湯汁都滲進去了,趕上哪天沒飯吃,我就把它煮了,也能吃上幾天!”
凝春把素袍上沾的幾片黃葉摘掉,拍拍灰塵,抬頭笑她,“在君府,哪會有沒飯吃的時候,你還真是杞人憂天!”
兩人嬉笑著,淺溪掀開門上的厚簾子出來,有些憂心地看看天,“怕是要變天吧?明日姨娘入京都,偏趕上這時候變天?”
凝春把目光放遠,“是啊,好在路程不遠,你也就壓壓心頭的浮躁吧。”
“怎麽壓!若不是少夫人又弄些牽強的說辭攔著,少爺陪著總是好的,也犯不著我這麽擔心!”
蘇歡引送進宮去的紫藤床裙讓小公主愛不釋手,立即召她入宮,要親自打賞。
這對君府來講又是件增光添彩的好事,可少夫人林詩伽偏偏說什麽當今皇后善妒,最討厭受寵的側室,因此怕少爺陪著一同前去,被皇后知道了會責怪,治罪於君府。
因此左思右想,老太太和夫人便做了萬全之策:丫頭這邊由淺溪和凝春陪著,男仆是北涼與連覃跟著,另外從南宮鏢局再找兩個身手好的一起護送,就此定下行程。
“她哪裡是為君府著想,她就是為自己著想!”
巧心憤然地說著,把地上幾隻就要僵死過去的秋蟲用腳踩死,送它們走完最後一程。
蘇歡引剛出來就看見巧心咬牙切齒的模樣,不禁失笑,“輕點踩吧,髒了你的鞋,不還得自己洗麽?”
巧心抬頭,把鞋子在乾淨的地方蹭了蹭,跳起來奔過去,“姨娘,蝦糜片裝好了,還要什麽旁的麽?”
“不要了,外面的吃食不好帶進去太多,若不是與小公主有過一面之緣,這點東西我也不敢拿給她嘗的。”
她轉頭看看淺溪,“還有四個人護著,你們不用擔心,今晚吃好睡好,別明早啟程沒了精神。”
蘇歡引一臉輕松,淺溪和凝春安心些許,緩緩答道,“是。”
“淺溪,我想要個小瓷瓶用,府裡能不能找到?”
淺溪想了想,“瓷瓶倒是很多,不知姨娘具體需要什麽樣的?”
蘇歡引伸出柔白的手掌,“大半個手掌這麽大就好,要帶蓋子的,裝花汁子用。”
“好,我去找。”
淺溪去找瓷瓶的功夫,連覃被林詩伽召到了偏廳。
林詩伽不找北涼,她討厭北涼。
北涼本是貴公子出身,不似普通奴才那般對她俯首鞠躬,與君臨風關系又過於親密,看人的眼神也總是冷冷的。
天色已見昏暗,偏廳掌著燈,明亮又柔和。
林詩伽穿著寬袖交衽襦襖,坐在羅漢床上,左手一大盆秋菊花絲卷曲張揚,金黃的顏色襯得她皮膚更加白皙透嫩。
連覃在門邊站著,少夫人雖賞了座,他卻礙著規矩沒有去坐。
寒蟬端給他一盞梅花笑,連覃飲完,將茶盞放到寒蟬手裡的托盤之上,抱手施禮,垂眸問道,“少夫人找小的來,可是為了明日出行之事?”
“嗯,
正是為了此事。” 連覃還是垂頭,“少夫人有何吩咐?”
只聽林詩伽溫潤的嗓音響起,“要變天了,囑你警醒著些,照顧好蘇姨娘。”
“是,小的明白。”
連覃疑惑,從蘇歡引的喜燭燃起,府裡的小道消息便不斷,無非是蘇姨娘蘭心蕙質,時常搶了少夫人的風頭,少夫人看似大度,實則背後緊著下腳絆穿小鞋之類的。
自古妻妾水火不容,她怎的還關心起蘇姨娘的安危來了?
林詩伽又說了一句,“這倒也是,同去的還有北涼,我怎麽就給忘記了,就算你偷懶,北涼卻不會,他定當為蘇姨娘出生入死了。”
連覃皺眉。
蘇姨娘初進府時,掀蓋頭之事倒是在丫頭婆子之間笑傳了幾日,之後也不了了之,如今少夫人大有舊事重提之意,這是為何?
“小的也不敢偷懶,我與北涼受老夫人夫人之托,少爺與少夫人又如此惦記,定當全力而為,護蘇姨娘一路周全。”
雖然他恨君臨風,可他還是對君府有著深深的感情。冷暖浮沉,這裡,是他最安心的落腳之地。
“自是這樣,若是蘇姨娘出了什麽差池,大少爺也得要了你倆的命!”
連覃吃了一驚,抬頭看,林詩伽端坐著,眼神冰冷,閃著幽藍的光,像是帶毒的刀。
“少夫人多思多慮了,只是進宮覲見永寧公主,怎會出什麽差池……”
“人生處處有風險,當年大少爺只不過是去郊外策馬,不也差點沒命麽?”
寒蟬覺出林詩伽嘴上不戒慎,言語失儀,輕聲咳了一下。
林詩伽輕笑,“咳什麽,難不成覺得我說話不知天高地厚了?無妨,連覃不會說與旁人聽去,我說得對嗎?”
連覃俯身,“少夫人說的是。”
他正竭力思索林詩伽的用意,卻聽她把話鋒一轉,“連覃,你也早就過了成家的年紀,你可有心上之人?”
“回少夫人,沒有。”
“哦?既然沒有,那我倒是看中了個丫頭,媚夏,你可有意?”
連覃一頓,少夫人怎會提起媚夏?
古人有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連覃日日隱在媚夏門外,恰巧就被寒蟬給看到了。
“少夫人,我淺薄粗陋,配不上如花的媚夏姑娘。”
寒蟬聽到這裡,忍不住一翻白眼,媚夏是牡丹花,我們就都是狗尾巴草麽!
林詩伽喝口茶清清嗓子,壓了壓因為連覃對媚夏的誇獎而生出的些許怒意,“連覃,你配得上誰配不上誰,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麽?”
連覃又抬頭看去,這次,林詩伽半倚在桌旁,身子骨軟得像楊柳,眼裡的潮水,帶著些許輕浮,些許篤定,衝破閘門,肆無忌憚地盯著連覃。
她見連覃忽然看過來,愣了一下,潮水忽然退了下去,只剩微瀾。
“少夫人,連覃多謝少夫人美意,只是,連覃也不想強求。”
林詩伽的笑意漸漸深了。
連覃默認了。
她擺擺手,“寒蟬,拿上來。”
寒蟬還沉浸在對媚夏的敵意當中,聽到林詩伽的吩咐,不情願地拿出一個深褐色錦囊,遞給連覃。
林詩伽輕聲道,“此番進京不易,這是賞你的,你們路上盤纏已經夠用,這些且自己留著吧,日後娶親,無論娶誰,都需要聘禮不是麽?”
連覃道謝出來,揣著錦囊回房。
打開一看,是黃燦燦的一錠金子!
他把少夫人的話從頭捋順幾遍,終於弄明白了,這只是少夫人的試探,試探自己是否可以為她所用!
林詩伽,是想用媚夏來換取自己對蘇歡引的謀害!
而他今日的表現,已經讓林詩伽斷定,這筆生意,他終究會做!
不但如此,還會做得很漂亮。
淺溪跑了許多屋子,最後從老太太那裡找到一個不大不小還帶著蓋子的小瓷瓶,用清水刷洗乾淨了,給蘇歡引送去。
巧心已經在伺候蘇歡引吃飯了。
青花瓷盤中的白灼菜心加了海帶湯來燒,果然味道清香,入口生津。
烙得黃燦燦的口袋餅中裝進了肉末炒的韭菜,鮮香又不油膩,引得蘇歡引胃口大開。
淺溪進來,蘇歡引一眼瞧見瓷瓶,滿意地點頭。
“姨娘,您是要把自己平時用的花汁子送給永寧公主嗎?”巧心擺弄著瓷瓶,聲音中透著天真。
蘇歡引放下手中的筷子,拿了片蝦糜片嚼著,“先帶上些,至於送不送出去,再議。”
記得上次在繡坊, 小公主臨走時說要去許心居吃糕點,她就知道小公主也是個吃貨。
她又深知永寧嗜香如命。
此番前去,一食一香,收服公主,她有九成的把握。
至於為什麽要收服小公主?
她娘說了,多個朋友多少路嗎!
巧心忽然歎了口氣。
“姨娘,咱們院兒裡數淺溪的嘴茬子還厲害點,你們都出府了,我怎麽心慌慌的,媚夏這條惡狗在佛堂拴著,倒是無事,可還有個寒蟬,她不得趁機往死了折磨我們呀?”
巧心的擔憂蘇歡引已經想到了。
她吃飽了,把飯菜一推,巧心端了水盆過來給她洗手漱口。
“你別怕,我已經知會馮媽護著你們,況且少爺在家裡,諒她鬧不出太大的動靜來。你們也謹記不要惹是生非,別生出什麽調弄那頭的壞主意!我這裡的人,還是要和冰清玉潔走近才好……”
巧心放下水盆,一臉的謹慎持重,問道,“冰清玉潔?是誰,哪個院兒的丫頭,名字好好聽哦,姨娘,我從前怎麽沒聽過?”
蘇歡引頭上爬滿了黑線!
“呃……我的意思是說,我的丫頭,心思要純淨。”
“這個我知道,您向來都是這樣調教我們的。”
“知道就好,出去吧,我要早點休息。”
巧心和淺溪收起飯菜出去,出門之時,蘇歡引聽見巧心問淺溪,“你見過冰清玉潔麽?”
淺溪終於忍不住爆笑道,“見過,她倆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啥?”
“老實,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