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衾枕冷,窗戶明。
蘇歡引迷糊之間睡了幾覺,隱約聽到外面的嬉鬧之聲,忽覺時辰不對,立馬揉揉雙眼一蹦子跳了起來。
披上大氅到了窗前,一片皚白。
昨日陰沉了一整天,滿世界的溟溟白霧,可雪就是不見下來。
憋了一日,到底在夜間,更深夢重之時,它才悄悄兒落了地。
是入冬的第一場初雪。
極目了望,觸眼之處,盡是雪揉霜裹。
前些時日移進院兒中的幾數寒梅,一夜之間怒放成整片的梅屏。此時那些繡女們就在梅樹下嬉雪歡鬧。
雪依舊在下,蘇歡引緊了緊衣襟,推門而出。
麥苗和新來的筱棠呼地撲了過來,帶著一身的雪涼和梅香。
筱棠和麥苗同歲,模樣不怎麽俊俏,卻有一張討巧的嘴,很得大家的喜愛。
她拉著麥苗,把一團雪放在麥苗的腮邊,問蘇歡引:“蘇蘇姐,咱們繡坊一溜水兒的繡女,我看哪個都不如麥苗兒白嫩,看看她這飯團子般的臉蛋,我手裡這團雪都給比了下去!”
自從聽了艾葉叫歡引為蘇蘇,幾個小的都學了去。
蘇歡引捏了下麥苗的臉,“是了,每次看到她,我就會想到白米飯……這會兒又餓了!”
剛說到餓,廚房的就來喊吃飯。
昨夜馮媽回君府去住,囑咐凝春看著大家。
凝春趁吃飯的空檔,站起來挺直了腰板道:“馮媽昨兒回府的時候交代,若今日下雪,她要陪老太太賞雪,今兒就不來繡坊。囑咐我警醒著點,你們也都規矩些。”
染香撇了撇嘴,看凝春這幅做派,倒好像當自己是二掌櫃一般了!
“吃過早飯都別亂跑,雪天昏暗,我會掌了燈讓你們做活。”說罷,頓了一頓,看向蘇歡引道:“蘇歡引,你的繡活也該好好布局,別隻盯著一處繡,弄得謹毛失貌!”
蘇歡引心有疑惑,這些時日凝春像是吃了火藥,難為她好幾次,今日又特意點了她的名字,這是為何?
她的繡品本就與旁人不同,並非千缸一色之物,斷不能用常規來要求,這些,大家夥兒都是知道的。
心裡困惑,可還是低眉順眼地應是。
凝春落座,染香湊過去,給她盛了碗羊雜湯,低聲說道:“凝春,你這幾句話說得倒是起范兒,若我是馮媽,定會選了你做頭目人,可比那個陰心的蘇歡引強百套!”
凝春一絲冷笑上臉,死死盯著蘇歡引看去。
蘇歡引正巧對上她陰冷的目光,心中一頓,再看看凝香在一旁諂媚著竊竊私語的樣子,一股不詳籠上心頭。
此時繡坊隔壁,蘇歡引的家中,迎來了兩位凡客。
田大妹和趙禿子兩人,提著大包小罶,敲開了蘇家大門。
堂屋中四個大人一個娃娃,沒瞧見歡引的身影。
鍾寶珠把蘇白往他姥姥懷裡一放,接過趙禿子手中的禮品,順手放在了茶桌上。
“嬸子,歡引呢?”大妹疑心。
“哦,歡引啊,一日三餐都在繡坊裡吃……晚上回來,有事就和嬸子說,一樣的。”
大妹疑竇叢生,家裡這些人,蘇歡引睡哪裡?
想到這,她一把抓過桌上的東西,“嬸子,我去繡坊找她!”
說著使了個顏色,趙禿子趕忙跟上。
“哎……大妹,東西留下就好,繡坊人多,拿過去就被瓜分了……”
大妹不應。
留這裡倒是不會被瓜分,
恐怕蘇歡引一根毛都不會看見! 一刻鍾後,蘇歡引房裡。
她和大妹圍坐在桌前,桌上一壺泡好的白茶,配兩碟茶餅,兩人邊品邊聊。
茶餅是大妹帶過來的丁香柿和果餡兒,起早和趙禿子冒雪去集上買回來的。
趙禿子坐得遠遠的,悶頭無語。
蘇歡引瞪了他一眼,悄聲問大妹:“那個二杆子,你怎麽和他一起來了?”
大妹看看他,莞爾一笑,“原是對他沒半點情分,可自從上次出事,他倒水米不打牙守了我好幾天,看著也是個老實體貼的。都說一家女不吃兩家茶,我已經許給了趙家,就安心等著成親吧!”
蘇歡引還是以為她認命,就勸她道:“不問緣由就打你,你也敢嫁?說什麽一家女不吃兩家茶,他家的茶,你不是還沒吃過麽?”
趙禿子見兩人只是說話,終於出聲提醒了一句:“大妹,你和歡引吃點東西再說!”
蘇歡引看了看兩盤點心,若不是賣大妹個面子,早就扔進灶膛裡付之丙丁了!
大妹笑著點頭,拿了個柿子放到歡引手中。
“過日子就是那麽回事兒,日圖三餐,夜圖一宿,既然定了,不如兩好合一好,不計較那麽多了。”
蘇歡引仔細瞧瞧大妹的笑容,那笑不是裝出來的,若非濃情蜜意,怎能發自肺腑?
“呵,那我還就多余了!看看你,還沒嫁就和他一根喉嚨出氣,我還傻的想讓你再和爹娘博取一下!哎!說到底,我還是個外人!”蘇歡引瞧出了門道,憂喜交並,嘴上揶揄道。
大妹知她心裡有氣,便扯扯她衣袖,撒嬌地看著她,蘇歡引良久才將冷臉放了下來。
窗外,朵朵冬雲,紛爭出岫,寒侵霜滯,雪白梅紅。
君臨風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蘇歡引門前。
抖抖披風上的雪花,君臨風坐在矮榻上,趙禿子也在他招呼之下圍了過來。
蘇歡引吩咐廚房燙了一壺酒,在這雪天,男子飲酒,女子品茶,著實風雅。
趙禿子豪飲一番,對君臨風道:“當日公子不在,沒見到我犯渾的樣子。我是信人調,丟了瓢,幸好歡引妹妹及時趕到,不然大妹命都不保!”
君臨風見他一個粗人能認錯也屬不易,就開導他,“事已至此,你就莫再理虧心虛,如今你是大妹的比肩人,等她嫁過去,定要好生對待才是。”
趙禿子拱手:“我家中不算大富,日子不豐不儉,定不會虧待於她!”
君臨風笑了,“如此,也算皆大歡喜!”
大妹忽然想起那日之事,問蘇歡引道:“那位機智過人的少爺,若不是有他,你們也難答兌,他是哪個府上的,我們也該上門道謝。”
蘇歡引知她說的是文達,看一眼君臨風又泛起酸氣的臉龐,笑著說:“文達文少爺,他過去也是看了君大哥的臉面……那日君大哥不在,否則更會精彩!”
她可沒忘上次提到文達的壯舉,君臨風那小肚雞腸的樣子。
君臨風見蘇歡引誇讚自己,還謙虛起來,“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而已,他是我發小,此事無須放在心上!”
大妹看見蘇歡引做畫兒用的拍紙簿,拿過來稀罕了半天,末了求她,“空下來能不能給我繡個花栲栲兒荷包,艾郎中說裡面放點麻布七戴著,活血化淤,恢復得更好。哎?話說,他家藥鋪就要開張了是不?”
蘇歡引懵懂道:“李伯和穆羽出去進貨,還沒回來,不知何時能開張。”
大妹和趙禿子對視一眼,手裡掐著拍紙簿,歪頭想了一會兒,“不對啊,晨起我二人去集市,看到藥鋪門前停了一拉溜兒好幾輛馬車,好幾人在往下卸貨,其中有一個,一貌堂堂,我的確聽見艾郎中喊他穆羽。”
蘇歡引的心“通通”亂跳,眼睛亮了起來,“當真?”
大妹搡了她一下,“我騙你做什麽!”
蘇歡引起身,走到窗邊,若有所思。身後三人還在聊著什麽,她絲毫沒有聽清。
片刻,她穿鞋出去。
“去哪裡?”君臨風冷著聲音問道。
“茅房!”
“茅房?怕是要尿遁到了集市吧?”
蘇歡引哼了一聲,罩上外衣出門。
大妹和趙禿子驚覺氣氛不對,也看出君臨風對蘇歡引有意, 怕再耽擱下去,四人都會尷尬,便趕緊打了招呼告辭。
蘇歡引去了趟茅房,回來時君臨風已經鐵青了臉。
“怎麽,你的金錢卜沒算出穆羽已經歸來?”他沒好氣地問道。
“我沒事閑得卜那勞什子做什麽!”
蘇歡引心裡也有氣,穆羽回來了也沒露面,本來心平氣和的她,聽了大妹的話難免愁腸九轉。君臨風見她有氣,心中更氣。
“心有桃源,花香滿溢,你如今心有戚戚,怨氣衝天?”他嘴裡吐出這番言辭之時,自己都覺得酸腐。
君大少爺,你的風度呢?
蘇歡引迎著他的目光坐下,握了兩隻拳頭放在桌上道:“君少爺終日閑雲野鶴,行蹤不定,你又瞧見我幾回,對我了解多少?怎知我何時心有桃源,何時心有戚戚!”
蘇歡引心煩意亂,一張小嘴不打喯兒地說出一番來。
“砰!”描金酒樽被君臨風頓在桌上,蕩出來些許,灑在了蘇歡引的畫稿之上。
二人皆是一愣。
蘇歡引忙拿了帕子去擦,許久才繪出來的,毀了豈不可惜。
君臨風默默看她手忙腳亂。
相遇,莫問緣劫,別離,莫問福禍。
可如今他在做什麽,他想要索取的是否太多?
山有所高,水有所韻,梅遜雪三分白,雪輸梅一段香,他又憑什麽要求蘇歡引隻對自己動心?
蘇歡引心疼畫稿,眼裡帶了淚意,君臨風閉眼平靜了一下,須臾睜眼,扳了歡引的肩頭。
“起來,我帶你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