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春直劈劈地坐了下來,又開始悶著頭落淚。
染香知她羞於啟齒,捉了她兩隻手輕輕揉著道:“凝春,我的傻大姐,和妹妹還有什麽不好說的,你我都是命苦之人,在這裡,咱們兩個也算是相依相伴,有什麽難處,說出來,就算我幫不上,你不也省了自己憋得苦楚不是麽?”
凝春忍不住大哭起來,原原本本把事情複述了一遍。
末了,染香氣憤填膺地道:“定是蘇歡引!慣常做的就是媚上欺下的事!那日我怎麽沒想到,按說想接你妹子過來,也不用打聽家在哪,直接去繡坊要過來不就成了?定是她聽到消息,去報了官府抓人。”
凝春氣得雙眼通紅,拿帕子擰了把鼻涕,又遲疑地問道:“我與她無冤無仇,她這般又是為何?”
染香捶了凝春一下,“傻不傻,銀子!當然為了黔中織造和官府給的銀子啊!”
說罷抹了下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道:“要說你妹子也是可憐,你姐倆過得清路,她在的繡坊待她們又苛刻,定是過夠了三鬥艾的日子,才鋌而走險,哎……”
染香此言一出,原本凝春還在心裡罵妹妹不成器,現下都化成了心疼,心疼妹子的同時,又恨不得撕碎了蘇歡引。
“染香,蘇歡引如此陰心,我要說與馮媽聽!”
染香忙拉住她:“這事,在你看來蘇歡引千錯萬錯,在外人看來,她報官捉贓卻是件英勇之事。你去,不但收拾不了她,反而讓她更添美名。況且,馮媽就是看在大少爺的面兒上,也不會拿她怎麽樣……”
她看凝春急的如同熱地上的蚰蜒,“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且先安心等信兒,等事情有了眉目,你再動作不遲,你得記住,鈍刀子割肉,未必不是好事!”
那邊凝春被染香哄得團團轉,這邊黔中織造的雅室裡,茶香四溢。
白綿看一眼君臨風帶過來的字畫,斥道:“明知道我不喜歡這些,非要拿過來礙眼,就不怕我一氣之下毀了你的心意!”
君臨風拿起茶碗,“你不喜歡我就直接毀了吧!”
說著作勢要潑上去。
白綿嬌吟一聲,“哎,別呀”,緊著搶了過來抱在懷裡。
她一張俏臉嚇得泛白,卷軸抱在懷裡,被高聳的胸脯支出來些許,頭上的掐金華勝亂顫,雅青色比肩上的穗子一通渾抖,換做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欲火焚身。
可君臨風不會。
在他眼裡,這個讓別的男人垂涎欲滴的女子,就是個糙漢子。
見白綿被騙,他誹笑著把伸到半路的手收回來,一仰頭,喝了半盞進去。
“你喜歡的那些,送的人太多,你能記住幾個?倒是這不合心意的,每次看到,都會慪氣想起來是我送的!”君臨風與常人有異,最愛做背道而馳之事。
白綿笑笑,展開畫卷打量著,“聽你此言,是怕我記不住你?到底你心裡還是有我!”
君臨風也伸過頭去看了一眼,嘴裡順著她說:“自然,怎麽說你比文達還是要美些的!”
白綿嘩地一聲合上畫卷,白他一眼:“早就聽說你與非昔文達二人交情超乎尋常,如此看來,我這麽不可方物之人你都不動上一點心思,原來是這個道理!”
轉了轉眼珠,她道:“對我都提不起興致,為何對一個偷盜的小丫頭念念有情呢?”
君臨風正色,緩緩道出:“她才十八歲,一時念起犯錯,已知悔改,你就放她一馬,
也是積了功德。” 白綿有些醋意,驚動他來要一個犯錯之人,還是第一次。
“我放了她是可以,只是這樣的人,你也敢用麽?”
對於此事,君臨風早有打算,“不放在繡坊,放在家裡,老太太身邊缺個幫著上香的,讓她日日跟在身邊,撮土焚香,誦佛念經,也算是度化於她。”
“你君府的好東西可比我這裡多出個實在來,你不怕她再犯渾?”
君臨風搖搖頭,“不怕,老太太那裡素雅得很,我倒是擔心她嫌棄清貧,倒搭給老太太些東西進去!”
白綿無奈,實在再找不出什麽托詞,隻好嗔怪道:“數你最會安排,只是,官府那邊我已經報備,怕是撤下來有些麻煩。”
“那邊,有我,你放心。”
二人擎盅對飲了一番,君臨風說道:“恐怕此事也不能全怪她,墨子泣絲,你也該好好整頓一下繡坊,沒得哪天連你也被偷走了。”
白綿甜甜一笑,“你舍不得?那就把兩家合在一起,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娘,你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我,看誰敢把我偷去,可好?”
白綿在臨風十六歲時與他相識,那時他已屬心林詩伽,與她,隻成金蘭之好。
如今白綿已過雙十,卻始終不嫁,旁人都隻當她獨身一人,沒有父母的管束,可以嬉遊人生,只有她知道,她的心,除了君臨風,再裝不下旁人。
君臨風知她又開始調笑,口裡答應著:“好,等我再娶完三個,就收了你當小五!”
二人嬉笑不停,如此這般,白綿已是萬分滿足。
她不是沒努力過,只是常常,她的用心,得不到他的回應。
就如同,她出生入死采來了天山雪蓮,他看一眼放在一旁,說,他隻想要一枝寒梅。
她放低自己的姿態,低到喘不過氣來,也不見他灑下一顆花籽,讓她陌上花開……
等待無期,花開成泥。
久了,她便把已經要捅開的窗戶紙,又一層層糊了起來,只要能看到他,便是歡喜。
*
傍晚時分凝春從馮媽那裡出來,喜極而泣。
凝秋把金絲悉數交回,繡坊撤告,官府不究。只是之前挨了幾十個板子,受盡了皮肉之苦。
大少爺把凝秋接回君府,請大夫好生照看,不日也就可痊愈……
馮媽的話,一字一句讓凝秋感激涕零。
回屋,她就記著拉染香分享喜訊。
“這也算皆大歡喜,沒成想凝秋也算是因禍得福了!”說這話,凝春早忘了蘇歡引是怎麽為了銀子“算計”她妹子的了。
染香皺眉:“這下我可放心了,哎,也是凝秋命大,該是神仙給過了不死之藥吧,碰上大少爺這樣熱心的,否則,蘇歡引的肉腰刀插過來,凝秋啊,又一個弱!”
凝春這才想起來,這事蘇歡引有份!
雖說留下了命,但想到妹妹在獄中所受的八棒十枷,她的心又開始流血!
蘇歡引,日後再見分曉!
……
前日裡君臨風提到穆羽,蘇歡驚覺,這麽多時日,她卻是春閨無夢!
那日艾葉來送香,提過一句,穆羽已定歸期,她聽了,心中也未起波瀾。
倒是這些天見到艾草時,她清減了許多。
瘦後因他瘦,愁後為他愁。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些詩詞她都會背,現下卻覺得——
騙人的!
明明她該是思念的,可明明她卻是胖了的!
她拿出青檀梳,對著月光看那串流蘇,想起當日梳子在穆羽手中的模樣。
門外,馮媽和君臨風悄聲說著話往這邊走來。
“哎!若不是遇上了你,她可不就去見閻王了!”馮媽歎道。
“我看你逮到機會也勸一下白綿,莫要過分克扣了她們的,水過地皮濕,也得有個限度不是……”
君臨風默默聽著。
“好,我記得了。”
說話間推開蘇歡引的房門。
她已經換下了工衣,穿一身舒適的棉布深衣,披著薄被坐在矮榻之上。
身體後傾,一隻手扶著榻,另一隻手抓著青檀梳,放在眼前借著月光細瞧。
臉上未施粉黛,該是洗漱過了的。
原本一頭枯發也已變得漆黑油亮,解開了發繩,披在腦後。
君臨風一眼瞧見她手中的東西。
怒火,染上了眼角眸子。
他深吸口氣,停滯在胸中,半晌,才複又歎出。
蘇歡引奇怪,這麽晚了,兩人何以又出現在她房裡。
她怯懦著起身行禮,手裡還抓著梳子沒放。
馮媽圍著窗戶轉了一圈,問向臨風:“一層還是兩層?”
君臨風這才收回目光,也打量起門窗。
“馮媽說,怎樣才好?”
馮媽踱了幾步,“不如就按斯洛房裡那樣,加兩層,一層用瓊絲紗,白日裡用,透光又不刺眼,一層用加厚的棉錦,黑下用,不透光,還留溫,睡得也能更好。”
“好,就這樣,馮媽你這就去安排。”
馮媽翻了他一眼,返身出門。
呵,什麽時辰了讓我去安排,想支我出去,就直說!
君臨風又追出去叮囑了一句:“門,要一個棉簾!”
蘇歡引看兩位主子自顧說了好久,終於明白,是要給這裡安簾子!
她急了,剁著腳說:“我不要!”
君臨風沒好氣的問:“不要什麽?”
“不要簾子……這屋子本就暖和,再多加出許多東西來,我怕……”
君臨風忽地抬高了聲音:“怕別人說閑話?你拿把梳子怎麽不怕!”
蘇歡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梳子扔到了繡桌之上。
君臨風很嫌棄地繞過梳子,走上繡榻,盯她一頭秀發,“蘇蘇,一頭青絲,是靠它養出來的麽?”
蘇歡引心底哀歎:“君臨風,你是做醋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