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穆羽坐在樹蔭下,手裡拿根樹枝,在逗弄小青蟲。
聽了溫八十的話,手一抖,小青蟲翻著個滾出去好遠。
“嗯?你從哪裡得知這些?”
溫八十收集江湖消息的能力,一直以來,穆羽還是佩服的,可自家隱秘之事,他又是如何得知?
“你爹娘說話時被我娘聽見,我爹娘說話時又被我聽見。”
這話說得好繞,但穆羽還是明白了,他們家的秘密已經被溫八十一家所窺視。
穆羽定了半晌,揣度著如何辯駁。
“沐雨,你要從長計議,你們君家定是財大氣粗的,估摸著不會比左墨家差太多,你可得把產業都爭過來!”沒等穆羽想好說辭,那小子又來了一句。
說這話時,沐雨十歲,而溫八十,剛剛八歲!
穆羽至今清晰地記得一個八歲男孩的眼神,貪婪,刁滑,狠毒。
穆羽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朝茅廁走去,溫八十緊隨著他的腳步,還要說什麽,穆羽陡地停住!
“我爹只有我娘一個夫人,我家做的也是小本生意,你娘定是聽錯了!”
溫八十眼珠子一轉,“是呀,我就說嗎,你爹要是那麽有錢,不早就買了大批婆子丫頭伺候了,還用什麽幫工啊……”
……
穆羽早就知道,他娘是外室。
七歲時,爹忽然要回中原。
那夜他沒有睡熟,模糊間聽到爹娘的對話。
雖然懵懂,他還是從中得知了。
祖父辭世。
爹要回去奔喪,但是他們母子二人不能回去,因為娘不是爹唯一的夫人,他也不是爹唯一的兒子。
他在被子裡發抖,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日後,他悉心觀察,發現娘並不在意此事,爹也和娘恩愛有加,他便埋在心底,慢慢的,便不再想起。
當溫八十提及此事,他的心緒並非憤怒,而是有些許害怕。
怕被他人破壞了家中的寧靜祥和。
因他知道,父親的財力,比左墨家不知大出多少倍!
京都,江南,中原,每一地最好的綢緞莊子,必然是他君家的!
溫八十此後再未提過這件事,心有芥蒂幾月之後,穆羽對他又如從前一樣。
可當他和娘被綁之時,他竟然立時就想到,溫八十和此事,定有瓜葛。
天愈黑,月光仿佛就愈白,床上的李存翻了個身,不多時又打起了呼嚕。
穆羽回身給義父掖了掖被角,輕歎一聲,脫衣歇息。
*
左府,天光微現,左墨口渴,起身找水。
頭有些疼,他坐著把手杵在頭上,片刻,嗓子裡哼了幾聲,抬手去拿茶盅。
眼神瞥過桌上的酒杯,愣住。
兩隻!
昨夜的夢,隱現。
獨飲,沐雨,齊伯,對飲!
是了,對飲!
他的心一陣狂跳,踉蹌著穿上鞋,奔了出去。
齊伯已經起了,在看著幾個家仆打掃院子。
“齊伯!”左墨嘶啞著嗓子,身子還有些搖晃,千日醉的名頭也不是虛來的。
左墨路過石桌,又怔了一下,桌椅整齊,一如從前!
齊伯聽他呼喚,快步迎了過去,他謹記沐雨公子的話。
切忌張揚。
“真的?!”
左墨被無言的齊伯拉回房中後,一張嘴就驚得他目瞪口呆。
“真的,今日亥時,少爺您等著就好!”
左墨半撻著鞋,
睡了一夜,衣衫滿是褶皺,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虛庭一步,他急得如坐針氈。
“亥時,為何非要亥時……”
齊伯看一眼少爺心急的模樣,“少爺,您再睡會兒,養足了精神,今晚才好一敘不是嗎?”
“也……好,只能這樣了。”
左墨這一覺,睡到了午時。
喝了點粥,他梳洗了一番,定了幾個菜式,讓小廚房準備了,留到晚上吃。
亥時未到,齊伯就打發了小僮去睡,親自守著大門準備迎沐雨。
“佟佟!”
齊伯開門。
君沐雨提前到了,身側,是一位瘸著腿的大漢。
晨起之時,李存接過穆羽洗好的毛巾抹了把臉。昨夜終於睡了個安穩大覺,他現在精神恢復了大半,臉上也開始現出紅**色。
“穆羽,你要做何打算,義父都會讚同。只是你年紀尚輕,俗世醜惡你看不全,主意也不會那麽多。”
李存心裡清楚,穆羽這與世無爭的性子,若無人指點,恐怕,不但是報不了家仇,弄不好還會搭上自己的性命。
“既然你我父子相稱,我就萬事替你擔量著,可好?”
穆羽深知義父一片真意。
“好!”
亥時三刻,左墨房中,三人對坐,齊伯守在門口。
觥籌交錯之中,穆羽將兩年的遭遇悉數講了出來。
室內一片沉寂,只有三人默默飲酒之聲。
“沐雨,難為你了!”左墨終於開口,幾個字,道盡了心疼。
幾杯下肚,穆羽臉上帶著幾分酒意。
夾了個蝦餃在嘴裡,他鼓著嘴說:“我怎麽難都不覺得苦,倒是,有人因為我嫁不了,比我更苦!”
左墨正給李存盛鴨湯,自己嘴裡還含了一口,聽穆羽一句話,差點把嘴裡的噴到李存那碗裡。
放好湯碗,他笑說:“也不知蔣素弦罵過你多少回了。”
蔣素弦歌左墨已經定親多年,若不是因為穆羽這檔子事,早就嫁進了左府。
“罪過,若非我耽誤了你們成親,怕是現在小的都生出來了!”
幾人說笑了一番,左墨定下心來說:“你家的宅子一直在售賣,我去打聽過,看守的人隻說是要兩萬兩,這個價錢,分明就是不想賣。”
穆羽家宅子不大,幾千兩足矣,這人要價兩萬,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看守之人我不認得,也未拿房契來看。臨走之時,我說貴了,他回我一句‘沒有玉佩,十萬都不賣’,沐雨,我總覺得他是拿了幌子,分明就是在等人。”
玉佩?
穆羽想起了自己的那塊。
李存也想到了,沉吟片刻,他對穆羽說:“你把玉佩給左墨,明日我們一起去探聽一下。”
*
余勍城南,長街上落花滿地,幾個少婦墮珥遺簪。
穆羽跟在左墨身後,扶著義父往自家宅子走去。
昨日穆羽給義父買了個拐杖,李存看那雕花梨木甚是喜愛,立時支上,憑他的臂力,用起來竟然十分適手,走路快了許多。
這一路,每過一處,都讓穆羽心生酸楚。
街角的早點鋪子掛了個大幌子,穆羽最愛吃那裡的豆腐腦,路過的時候,他使勁嗅了嗅。
可惜過了出攤的時候,鋪子已經關了門,否則他定要喝上一碗再走。
從早點鋪子轉過去,隔了兩家,就看到自家房屋。
門楣上沒有府邸之名,想必君騅也是為了圖一份寧靜,給黎蘿母子一份安穩的生活。
叩門聲響了三四遍,裡面才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仆。
三人假意看房,在宅子裡轉了一圈,整個院兒裡,只有這男仆一人在看守。
到了堂屋,穆羽瞧見,他娘最喜歡的金雞障還擺在那裡。
他娘不喜歡千部一腔的東西,因此看到這金雞障,立時就愛上了。
這也是家中唯一一個屏風。
幾人坐下,看守的家仆沒什麽精神,也不夠熱絡,仿佛知道這房子永遠不能成交一般。
左墨拿出玉佩。
“我有玉佩,宅子你賣多少兩。”
家仆隨意瞥了一眼,驀地跳下椅子,不敢伸手去拿,只是使勁低了頭,臉都快碰到了玉佩之上,仔細瞧著。
“公子,你可是姓君?”座上的三人交換一下眼色,左墨頷首承認。
“二少爺,你總算是來了,老仆還以為要等到白頭了……”
那家仆忽然拍著大腿,哭哭唧唧道。
左墨拂了下桌子上的灰,把玉佩放在衣襟上擦了擦,收起。
盯著他問道:“你是何人,何故叫我二少爺?”
男仆心緒過於激動, 看起來有些手足失措,“季伯,季伯,少爺可還記得?”
穆羽的心顫了一下。
在他被匪人綁走之前,每年重陽,父親都會帶他們母子回到鳳池城。
外城外幾十裡的地方,安排了一個住處。
住在那裡的時日,父親是不常回來的,母親告訴穆羽,父親在祖母那裡盡孝。
穆羽就當作不知他們的密事,每天讀書寫字,日子也過得愜意。
父親時常會帶他到城郊的一片空地上去,空地上擺滿了壇子,醃了許多醬菜。
每次去都有一個老伯在,老伯對穆羽很是疼愛,常去家裡送些醬菜。
那個老伯,就是季伯,那片空地,就是西郊——蘇歡引救了穆羽的地方。
穆羽衝左墨點頭,左墨向那男仆道:“記得!”
男仆終於放了心,忙不迭地點頭,“記得就好,季伯一番安排也是沒有白費。”
他忙去後頭給幾人泡了熱茶,在堂前立著身子娓娓道來。
“兩年多前,君騅老爺一夜之間中風癱瘓,病情來得又凶又急,夫人又不許此事外傳,不請名醫,老爺便一病不起,不但不能動,連說話也不中了……”
左墨疑惑,緊了緊手上的扳指問:“為何夫人要隱瞞老爺的病情?”
“季伯說,夫人初起,是不想讓其他兩房得知老爺病情,怕他們來奪掌家之權,後來是怕二少爺萬一沒死,知道老爺這樣子,就明白,當初老爺不是故意扔下你們母子不管……”
左墨眉頭微蹙,信息量又大又繞,他一時不能完全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