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之暮,中原已經霜葉凋零,江南卻是秋色方至。
蒲草堂客棧門口,兩輛馬車緩緩而至。
車夫一臉絡腮胡子,數日未打理,半長不短地支楞著,身上一件薄棉衣,腰間用根草繩扎著,和街上的碧色格格不入。
“籲……”一聲長調,前面的馬車停了下來,後面一輛也緊跟著止住了腳步。
車夫右手一撐,身子向左一歪跳了下來,把馬鞭抱在懷裡,挑起沾灰的門簾,衝裡面哈腰說了一句:“二位爺,咱們到了!”
穆羽早已經挑簾看過了數次,此時聞言便一貓腰下了車,雙手舉天舒展了一下筋骨,回身和車夫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義父扶下車來。
一路奔波,義父的傷口愈合得不好,此時他跛著一條腿,攢著勁兒往前走,不多時就大汗淋漓。
小二兒見一身狼狽的三人進來,皺了皺眉頭,翻著青白眼用鼻子哼出來一聲,“住店?打尖兒?”
穆羽四處打量了一下,客棧舉架走高,雕梁畫棟,堂內坐了不少用飯的客人,看穿著都是些富室兒。二樓往上是客房,有幾間已經透出黃幽幽的燈光來,每個房門都相隔甚遠,表明室內都很寬敞。
穆羽自然是知道,這間店是城裡數一數二的,菜價房價頗高,來來往往的都是達官貴人,倒是把店家慣得眼高於頂。
“一間上房,店外一車貨幫我收好,還有幾匹馬要喂好。”扶著李伯坐下,穆羽拿出十兩銀子朝小二兒一扔。
見有銀子飛過來,小二兒把毛巾往肩膀一搭,身子一抖,兩手一扣,就穩穩接在了手中。一連串的動作,和訓練有素的犬兒不差分毫!
“呦,謝過客官!到了咱們店裡,您放心,白飯青芻給您照顧得妥妥的!”轉瞬之間,川劇變臉般,諂笑已經上臉!
安置好了義父,穆羽梳洗乾淨,換了一身墨色錦袍出門。
小二兒見面若潘安,身如玉樹的他從容經過,驚得舌橋不下,眼睛緊緊跟著他走,都忘了給客人點菜。
原來一桶水,就能演了一出大變活人來!
江南地廣,座座城池遷延相連,這座小城叫做余勍,當年君騅把宅子設在這裡,也是因為黎蘿喜歡這城的諧音。
余勍,余情。
這份詩情畫意,任哪個女人都扯不動腳步吧!
穆羽揀了條僻靜的小路出行。
兒時貪玩,常和夥伴逃學,為躲熟人,就尋了一條幽徑出來,不曾想過,今時今日又派上了用場。
天色已晚,黑幕把小城籠罩其中,穆羽的身影就在這其間穿梭遊走。
一戶大宅,門前亮著大紅燈籠,左右各一隻的石獅子被夜色染得肅穆,門楣之上,“左府”二字,在燈光下隱現。
穆羽停在了門前。
摸了摸獅子口中圓滑的石球,他上前扣動銅質門環。
片刻,一個十幾歲的小僮從門縫中把頭伸出來。
“請問公子,要找哪位?”
小僮年紀該是不大,說話還帶著童音。
穆羽定睛細看,兩年未來,左府已經換了下人。
“齊伯,可在?”略沉思,他問。
“找齊伯呀,公子稍等。”小僮臉上泛起了笑意,將門闔上,返身回去找人。
穆羽將身子往門邊靠了靠,墨色長衫與夜色融為一體。
半晌,門後傳來簌簌走動的聲音,隱約之中,人聲傳來。
“以後老太太再出門,你警醒著點,
上車要扶,下車也要扶,莫讓老太太總挑你的不是!” “齊伯,小的知錯了。”
“你不伶俐,就要打我的臉,終歸是我把你買回來的不是……”
話音落,府門開。
齊伯看了一眼門外,沒人。
心下疑惑,穆羽從門邊閃出。
“齊伯!”拱手行禮。
“你……沐雨公子!”齊伯眼中泛淚,兩年不見,穆羽高了,也壯了。
原本白嫩的肌膚變成淺銅色,眼角唇邊盡顯剛毅。
“齊伯,左墨可在?”穆羽神色微動。
齊伯的頭髮幾乎全白了,風塵歲月,催人老的速度堪比催花紅。
“在在!快進來!”齊伯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佝僂著後背拉穆羽進府。
院中變化不大,只是多種了幾株桃樹出來。
路過二院的亭子,那裡的石桌還是歪的,一旁的幾個石凳也翻著沒有扶起來。
“這桌凳,少爺不讓動,去年新來的花匠不知情,我又忘了囑咐,他就扶了一個起來,被少爺痛斥了一番……”齊伯拿袖子朝那邊拂了一下,絮絮說道。
穆羽心中一暖。
兩年多前,隨父母去鳳池府的前日,他與左墨、溫八十,三人在這亭子下小聚,酒到酣時,幾人比力氣,掀翻了桌椅,當日左墨說,待穆羽回來之時,讓他自己擺正。
“今年年下少爺本該成親,他卻總說,你不回來,喜事不辦,這下好了,終於回來了……”
穆羽笑著搖了搖頭,左墨,難不成要為了我孤獨終老!
說話間到了二院的東廂,穆羽沒讓齊伯通報,也未敲門,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左墨向來怕熱,這個時候牆角和桌前還都堆著冰,他,就坐在梅花幾旁。
飲酒。
玉瓷酒壺中盛的是千日醉,酒如其名,喝一日,醉多日。
左墨要的,就是這般醉意。
他的好友君沐雨一走兩年近三年,杳無音訊,他動用所有關系,都未能查到一絲蹤跡。
今日父親又提成親之事,他依舊推脫,父親大怒道:“定是死了,否則怎會無端消失,要為了個死人,讓蔣家小姐等到白頭嗎?”
他也大怒,拂袖離去。
死。這個字,他想過多次,又痛罵自己多次。
君沐雨,他,不會死!
門被推開,悶熱之氣刮了進來,有一絲毀了房中的清涼。
左墨揚了一下頭,滿身的酒氣,順著室內的涼風,撲進穆羽的口鼻之中。
穆羽進房,齊伯跟在後面進來。
左墨朝穆羽舉杯:“真好,兄弟,我又夢到你了?”
穆羽撕心一痛,默默坐在左墨的對面,拿起酒杯,給自己斟了一杯。
左墨笑了。
“這千日醉真是好,每次喝它,你都會在我夢中出現。”
打了個酒嗝,他一飲而盡。
穆羽同樣傾杯。
之後,抓住了左墨伸向酒壺的手。
左墨低頭看著穆羽的手,騰出另一隻,握了一下。
猛地抬頭!
他往左偏頭,看了看穆羽的臉,又往右偏頭看看。
最後,他伸長脖子,疑惑地皺眉,詢問著望向齊伯,
“齊伯,我是睡著,還是醒著?他……是誰?”
齊伯老淚縱橫道:“二少爺,您是醉了,但不是睡著,快好好看看,是沐雨,沐雨少爺回來了?!”
“沐雨,君沐雨,你回來了?”左墨還是不信。
穆羽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傾情落下。
他拉起左墨。
“走,去花園,把我掀翻的桌椅抬起來!”
左墨瞪圓了雙眼,熱淚兩行,霎時溢出。
“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晃了晃身子,他倒下去,睡了。
……
穆羽和齊伯把左墨放倒,吩咐齊伯拿了床薄被蓋上。
“齊伯,這兩年遭遇,一言難盡,我今日前來,暫且不要說與左府老爺夫人聽。”
齊伯點頭應是。
“左墨醒來,告訴他明日亥時我再來,切記囑咐他不要張揚。”
*
回到客棧,已是深夜。義父李存燃了油燈在等他。
“義父,郎中來看過沒有,怎麽說?”去左府前,穆羽先去醫館請了郎中來給李存診治傷勢。
“沒什麽大礙,未傷及筋骨,換了藥,將養些時日就好。”
穆羽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
新纏的藥布有些緊,李存解開,稍稍松泛了一下,揉揉有點腫的腳趾,他問道:“穆羽,今日出去,可該順利?”
穆羽給義父端了杯茶,自己也坐下抿了一口。
這店貴得也有些道理,銀子收了,店家倒也不吝嗇,壺裡泡的是雨前龍井,噙一口,滿口聲香。
“一切都好,看到了故友,只是未說上幾句,他便睡了。”
“睡了,這是為何?”
重遇故知,竟還有心思睡覺?
穆羽想到當時情形,笑了解釋道:“恐怕他以為我已經死了,日日醉酒,巴望著醉了能見到夢裡的我。”
“哦,原是這般情形……你倒有個好兄弟!”
李存睡下後,穆羽立在窗前沉思。
除了左墨,他還有一個好友,溫八十。
溫八十原名溫識卻,父親販煙絲,母親在穆羽家做幫工,家境實屬貧寒。
兒時他們兄弟三人在同一個學堂讀書,那溫識卻不知何故,查數只能查到八十,再往後數就亂了次序。
先生哭笑不得,一次說他:“百以內之數,每日讓你們溫習,人人都溫一百,只有你溫八十不成?”
眾學生哄堂大笑,此後,便都叫他做溫八十,久了,竟時常忘了他的本名。
小時,穆羽並未覺得自己的家與他人有何不同。
一次,溫八十附在他耳邊說:“恐怕,你娘是個外室!”
穆羽一驚,動了氣:“你娘才是外室!”
溫八十雖說家境不好,卻有個圓滑的頭腦,從小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見穆羽生氣,他便搓著手說,“你娘怕是被算計了,明明自己是先來的,卻變成了後到的!本該她為正房夫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