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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謀》第52章 左墨
  暮秋之暮,中原已經霜葉凋零,江南卻是秋色方至。

  蒲草堂客棧門口,兩輛馬車緩緩而至。

  車夫一臉絡腮胡子,數日未打理,半長不短地支楞著,身上一件薄棉衣,腰間用根草繩扎著,和街上的碧色格格不入。

  “籲……”一聲長調,前面的馬車停了下來,後面一輛也緊跟著止住了腳步。

  車夫右手一撐,身子向左一歪跳了下來,把馬鞭抱在懷裡,挑起沾灰的門簾,衝裡面哈腰說了一句:“二位爺,咱們到了!”

  穆羽早已經挑簾看過了數次,此時聞言便一貓腰下了車,雙手舉天舒展了一下筋骨,回身和車夫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義父扶下車來。

  一路奔波,義父的傷口愈合得不好,此時他跛著一條腿,攢著勁兒往前走,不多時就大汗淋漓。

  小二兒見一身狼狽的三人進來,皺了皺眉頭,翻著青白眼用鼻子哼出來一聲,“住店?打尖兒?”

  穆羽四處打量了一下,客棧舉架走高,雕梁畫棟,堂內坐了不少用飯的客人,看穿著都是些富室兒。二樓往上是客房,有幾間已經透出黃幽幽的燈光來,每個房門都相隔甚遠,表明室內都很寬敞。

  穆羽自然是知道,這間店是城裡數一數二的,菜價房價頗高,來來往往的都是達官貴人,倒是把店家慣得眼高於頂。

  “一間上房,店外一車貨幫我收好,還有幾匹馬要喂好。”扶著李伯坐下,穆羽拿出十兩銀子朝小二兒一扔。

  見有銀子飛過來,小二兒把毛巾往肩膀一搭,身子一抖,兩手一扣,就穩穩接在了手中。一連串的動作,和訓練有素的犬兒不差分毫!

  “呦,謝過客官!到了咱們店裡,您放心,白飯青芻給您照顧得妥妥的!”轉瞬之間,川劇變臉般,諂笑已經上臉!

  安置好了義父,穆羽梳洗乾淨,換了一身墨色錦袍出門。

  小二兒見面若潘安,身如玉樹的他從容經過,驚得舌橋不下,眼睛緊緊跟著他走,都忘了給客人點菜。

  原來一桶水,就能演了一出大變活人來!

  江南地廣,座座城池遷延相連,這座小城叫做余勍,當年君騅把宅子設在這裡,也是因為黎蘿喜歡這城的諧音。

  余勍,余情。

  這份詩情畫意,任哪個女人都扯不動腳步吧!

  穆羽揀了條僻靜的小路出行。

  兒時貪玩,常和夥伴逃學,為躲熟人,就尋了一條幽徑出來,不曾想過,今時今日又派上了用場。

  天色已晚,黑幕把小城籠罩其中,穆羽的身影就在這其間穿梭遊走。

  一戶大宅,門前亮著大紅燈籠,左右各一隻的石獅子被夜色染得肅穆,門楣之上,“左府”二字,在燈光下隱現。

  穆羽停在了門前。

  摸了摸獅子口中圓滑的石球,他上前扣動銅質門環。

  片刻,一個十幾歲的小僮從門縫中把頭伸出來。

  “請問公子,要找哪位?”

  小僮年紀該是不大,說話還帶著童音。

  穆羽定睛細看,兩年未來,左府已經換了下人。

  “齊伯,可在?”略沉思,他問。

  “找齊伯呀,公子稍等。”小僮臉上泛起了笑意,將門闔上,返身回去找人。

  穆羽將身子往門邊靠了靠,墨色長衫與夜色融為一體。

  半晌,門後傳來簌簌走動的聲音,隱約之中,人聲傳來。

  “以後老太太再出門,你警醒著點,

上車要扶,下車也要扶,莫讓老太太總挑你的不是!”  “齊伯,小的知錯了。”

  “你不伶俐,就要打我的臉,終歸是我把你買回來的不是……”

  話音落,府門開。

  齊伯看了一眼門外,沒人。

  心下疑惑,穆羽從門邊閃出。

  “齊伯!”拱手行禮。

  “你……沐雨公子!”齊伯眼中泛淚,兩年不見,穆羽高了,也壯了。

  原本白嫩的肌膚變成淺銅色,眼角唇邊盡顯剛毅。

  “齊伯,左墨可在?”穆羽神色微動。

  齊伯的頭髮幾乎全白了,風塵歲月,催人老的速度堪比催花紅。

  “在在!快進來!”齊伯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佝僂著後背拉穆羽進府。

  院中變化不大,只是多種了幾株桃樹出來。

  路過二院的亭子,那裡的石桌還是歪的,一旁的幾個石凳也翻著沒有扶起來。

  “這桌凳,少爺不讓動,去年新來的花匠不知情,我又忘了囑咐,他就扶了一個起來,被少爺痛斥了一番……”齊伯拿袖子朝那邊拂了一下,絮絮說道。

  穆羽心中一暖。

  兩年多前,隨父母去鳳池府的前日,他與左墨、溫八十,三人在這亭子下小聚,酒到酣時,幾人比力氣,掀翻了桌椅,當日左墨說,待穆羽回來之時,讓他自己擺正。

  “今年年下少爺本該成親,他卻總說,你不回來,喜事不辦,這下好了,終於回來了……”

  穆羽笑著搖了搖頭,左墨,難不成要為了我孤獨終老!

  說話間到了二院的東廂,穆羽沒讓齊伯通報,也未敲門,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左墨向來怕熱,這個時候牆角和桌前還都堆著冰,他,就坐在梅花幾旁。

  飲酒。

  玉瓷酒壺中盛的是千日醉,酒如其名,喝一日,醉多日。

  左墨要的,就是這般醉意。

  他的好友君沐雨一走兩年近三年,杳無音訊,他動用所有關系,都未能查到一絲蹤跡。

  今日父親又提成親之事,他依舊推脫,父親大怒道:“定是死了,否則怎會無端消失,要為了個死人,讓蔣家小姐等到白頭嗎?”

  他也大怒,拂袖離去。

  死。這個字,他想過多次,又痛罵自己多次。

  君沐雨,他,不會死!

  門被推開,悶熱之氣刮了進來,有一絲毀了房中的清涼。

  左墨揚了一下頭,滿身的酒氣,順著室內的涼風,撲進穆羽的口鼻之中。

  穆羽進房,齊伯跟在後面進來。

  左墨朝穆羽舉杯:“真好,兄弟,我又夢到你了?”

  穆羽撕心一痛,默默坐在左墨的對面,拿起酒杯,給自己斟了一杯。

  左墨笑了。

  “這千日醉真是好,每次喝它,你都會在我夢中出現。”

  打了個酒嗝,他一飲而盡。

  穆羽同樣傾杯。

  之後,抓住了左墨伸向酒壺的手。

  左墨低頭看著穆羽的手,騰出另一隻,握了一下。

  猛地抬頭!

  他往左偏頭,看了看穆羽的臉,又往右偏頭看看。

  最後,他伸長脖子,疑惑地皺眉,詢問著望向齊伯,

  “齊伯,我是睡著,還是醒著?他……是誰?”

  齊伯老淚縱橫道:“二少爺,您是醉了,但不是睡著,快好好看看,是沐雨,沐雨少爺回來了?!”

  “沐雨,君沐雨,你回來了?”左墨還是不信。

  穆羽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傾情落下。

  他拉起左墨。

  “走,去花園,把我掀翻的桌椅抬起來!”

  左墨瞪圓了雙眼,熱淚兩行,霎時溢出。

  “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晃了晃身子,他倒下去,睡了。

  ……

  穆羽和齊伯把左墨放倒,吩咐齊伯拿了床薄被蓋上。

  “齊伯,這兩年遭遇,一言難盡,我今日前來,暫且不要說與左府老爺夫人聽。”

  齊伯點頭應是。

  “左墨醒來,告訴他明日亥時我再來,切記囑咐他不要張揚。”

  *

  回到客棧,已是深夜。義父李存燃了油燈在等他。

  “義父,郎中來看過沒有,怎麽說?”去左府前,穆羽先去醫館請了郎中來給李存診治傷勢。

  “沒什麽大礙,未傷及筋骨,換了藥,將養些時日就好。”

  穆羽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

  新纏的藥布有些緊,李存解開,稍稍松泛了一下,揉揉有點腫的腳趾,他問道:“穆羽,今日出去,可該順利?”

  穆羽給義父端了杯茶,自己也坐下抿了一口。

  這店貴得也有些道理,銀子收了,店家倒也不吝嗇,壺裡泡的是雨前龍井,噙一口,滿口聲香。

  “一切都好,看到了故友,只是未說上幾句,他便睡了。”

  “睡了,這是為何?”

  重遇故知,竟還有心思睡覺?

  穆羽想到當時情形,笑了解釋道:“恐怕他以為我已經死了,日日醉酒,巴望著醉了能見到夢裡的我。”

  “哦,原是這般情形……你倒有個好兄弟!”

  李存睡下後,穆羽立在窗前沉思。

  除了左墨,他還有一個好友,溫八十。

  溫八十原名溫識卻,父親販煙絲,母親在穆羽家做幫工,家境實屬貧寒。

  兒時他們兄弟三人在同一個學堂讀書,那溫識卻不知何故,查數只能查到八十,再往後數就亂了次序。

  先生哭笑不得,一次說他:“百以內之數,每日讓你們溫習,人人都溫一百,只有你溫八十不成?”

  眾學生哄堂大笑,此後,便都叫他做溫八十,久了,竟時常忘了他的本名。

  小時,穆羽並未覺得自己的家與他人有何不同。

  一次,溫八十附在他耳邊說:“恐怕,你娘是個外室!”

  穆羽一驚,動了氣:“你娘才是外室!”

  溫八十雖說家境不好,卻有個圓滑的頭腦,從小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見穆羽生氣,他便搓著手說,“你娘怕是被算計了,明明自己是先來的,卻變成了後到的!本該她為正房夫人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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