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臨風默然,在他看來,蘇歡引此舉不亞於在替古人擔憂。
“她是嫁入夫家,而非墮入毒窟,你給她準備這個做什麽?”
蘇歡引半垂眼眸,淡然一笑,“隻當是你送給他們夫妻二人的就好。”
她著實放心不下大妹。
趙禿子前一房死得不明不白,那日又見他暴戾恣睢,大妹此嫁,是福是禍,不得而知。
世事比四季無常,悲歡亦如風過簾,儒雅如穆羽這樣的一個男子,都能轉瞬變臉,何況趙禿子那一個,隻想著進口添丁的人家。
君臨風心下是有些不舍。
那一大塊半黑半白的神驚石來之不易。
那日策馬,馬驚,人落。
他該是跌落山崖的,卻不知怎的倒在了近山崖的大石旁。
許非昔和文達看到他時,頓覺可疑。
那大石包了厚厚的一層土,上面布滿苔蘚,甚是柔軟。
可君臨風的血,卻從額上,糊了滿面。
許非昔說,那天,聞不見血腥氣,空氣裡盡是一股奇異的香!
非昔文達二人把大石抬回家,清洗乾淨。
大石慢慢顯現,是一塊神驚石。
神驚石並非罕見,只是這一塊,半面黑,半年白,中間直直的一條分割線,就如同黑白兩扇緊閉的大門!
許非昔一直說,他傷愈性子突變,是被這石頭下了蠱。
這話君臨風不信,他知神驚石除穢,便把大石上面掉落下來的幾塊小的,拿給家人防身,待歡引入繡坊,便也給她拿了一塊。
可今日蘇歡引開了口,他再不舍,也得忍痛割愛。
“這也不難辦,只是日後我腿勤多往你那裡跑幾趟,你須好茶招待。”
蘇歡引偷笑,“那要看廚房給您備了什麽茶。”
從來都是他自家的銀子買的茶,好不好的,還不都在於他?
君臨風啞然,剛尋了個常往的由頭,就被她識破。
*
初八前一天,大妹攜蘇歡引和另一個陪嫁婦已經到了趙家甸。
原本按趙禿子祖母的意願,是讓田大妹自己夾個包袱來就成了。
老太太有理,前一個孫媳婦過世未滿三年,大操大辦總是不好,未免太過惹眼惹閑話,乾脆大妹自己悄沒聲的來,前面五禮沒差,這最後一下子,省了吧!
大妹的爹這次可沒給好臉兒,“你們家娶媳婦是二回,我們嫁閨女可是破題兒第一遭,說什麽不收妝奩,我們不差這點,該有的陪嫁一樣不差。老太太若是怕不好看,不如再等上一二年,過了喪期,大妹再過門不遲!”
趙禿子見好性子的嶽丈動了氣,渾和了一番道:“嶽父放心,我必定八抬大轎迎大妹進門。只是雪天路滑,不如送親的初七就去,免得誤了吉時。”
大妹爹勉強應下。
初七,三人帶著嫁妝到了趙家甸客棧,已是未時。
蘇歡引吩咐陪嫁婦照看大妹,獨自一人與趙禿子派來的策應前往他家熟悉家人。
蘇歡引,是這次婚禮的喜娘。
踏著白雪,這一路,腳底吱噶作響,放眼望去,沒有了城中的繁華,觸目盡是蕭索。
趙家的院落縱深大過橫長,站在大門前,與普通農家無甚兩樣。
策應帶著蘇歡引從正門而入,穿過前面兩房,停在了第三房門前。
房中傳來喧嘩之聲。
蘇歡引抬頭,這最末的一個小宅,與前面兩處截然不同。
宅前種滿了寒梅,一片暗香疏影,外面房梁剛用七彩漆過不久,門窗皆是精美雕花,頗有些雕梁畫棟的意味。
她心下明白,這是趙家老太太的住所了。
趙禿子的祖父頭腦頗為活絡,年輕時做二地主,攢下不少銀兩,後期正趕上當地一個大戶家遭難,他就手買下了人家全部土地,做起了正兒八經的田主。
如今趙家,只靠佃農的租子,日子就可以很寬裕,因此老太太頗有些瞧不上身為魚販的田大妹家,總覺得大妹此番嫁進來是條鹹魚翻了身。
若不是媒婆子一力說和,說大妹有個好生養的身板,她怎麽也不會應了這門親事。
策應進去稟告,蘇歡引在外面聽見撲撲楞楞一陣,該是孩子們都被攆去了西間。
策應引她進了東間,介紹一番,蘇歡引俯身行禮:“喜娘蘇歡引,見過趙家祖母,夫人,二位嬸娘。”
炕桌東邊坐著的那位笑模笑樣的婦人是趙禿子的娘,左邊坐的是二嬸娘,二嬸娘身旁的繡凳上,坐的是三嬸娘。
蘇歡引打量一下三人,皆是普通的白疊棉衣,棉錦的褙子和大裙,頭上也都是素簪,只有三嬸娘手腕上多出一個價值不菲的翡翠鐲子。
三人的裝扮,著實與這個富庶的家不太搭調。
二嬸娘給蘇歡引讓了位置,自己拿了個繡凳坐在嫂子旁邊。
炕桌對面又是一鋪大炕,紫紅色的雲錦大褥子,鋪了整整半面炕。
這炕搭得奇怪,蘇歡錦還是第一次看見。
大炕如樓梯一般,是上下兩層,下層如同矮榻,上面放了張美人榻椅,旁邊放了粉彩鶴幾。
上面一層靠窗邊放了一個紅木雕花小幾,趙老太太身後倚著青鍛隔涼大靠枕,頭上戴著眾多珠翠,喝著茶吃梅花糕。
老太太見蘇歡引問安,幾乎沒怎麽抬眼皮,這派頭,比城中的大戶,有過之無不及。
蘇歡引趁這功夫又好好瞧了老太太一番。
按年齡算下來,老太太至少該是個七旬老婦。
雖說塗了厚重的脂粉,可還是掩蓋不住她兩腮耷拉的贅肉,和深深的皺紋。
讓蘇歡引最驚異的還不止於此。
老太太穿了一身大紅色的金絲八寶紋褙子,胸前掛了如意金鎖,捏著梅花糕的手指甲染得通紅。
這一身金帛珠玉,看起來倒似宮中的娘娘一般,把幾個兒媳比得毫無光彩可言。
等她喝夠吃夠了,把身上的蠶絲薄被一掀,旁邊一直跪著的小丫頭趕忙上前扶了一把,把她扶到一層的美人榻上半躺著,又把薄被拿過來披上。
三兒媳此時巧笑道:“娘,你這熏被的銀香球可真是個好寶貝,一起身,滿室生香。”
老太太冷笑一番,“好寶貝不也得我自己掙了銀子來買,等你們孝敬,恐怕等到我老太太入了黃土也瞧不見!”
三兒媳被打臉,也不生氣,笑扯扯地轉頭看看蘇歡引:“城裡這樣的稀罕物多,聽說你在繡坊,可有更稀奇的?”
不待歡引回答,趙禿子的母親把話扯過去:“你若稀罕銀香球,上次你大哥從城裡回來帶了兩個,給你和老三拿回去用吧!”
話剛說完,就覺得失了言,忙向老太太解釋:“娘,那是他熟識之人送的,太糙了,就沒敢拿過來給您,怕您看了添堵。”
老太太沒理她,半眯著眼,如同就要睡去,問蘇歡引:“小喜娘,到底我那孫兒心疼他這未過門的媳婦,提前給你們接過來住進客棧裡了。”
言下之意,她不滿。
蘇歡引笑滋滋地答她:“是趙家祖母和老婦人心疼晚輩,上行下效,趙大哥自然得了精髓。”
趙老太太眼皮一跳,這小丫頭,看起來年紀不大,說話卻挑不出來半分謬失之處。
“聽你說話,是有幾分伶俐,我聞言,上次也是你帶了人去救了大妹?我趙家那個愚傻的孽障種子,當初我說,既有傳言,直接退親也就罷了,何苦去鬧那一出,現下雖說是大妹清白,可也免不了還會有人道些閑言碎語出來。”
說話間,丫頭來給幾人倒茶。
描金托盤上的白玉茶壺溫潤光滑,輕薄透光,裡面的茶水透出幾分顏色,看得蘇歡引都移不開眼。
吉丁一聲,茶壺碰到了茶杯,她低頭一看,丫頭把她的茶杯斟得滿滿,一浮流都要漾出來了。
趙夫人不悅,輕聲說:“怎麽倒這麽滿,這是什麽待客之道。”
小丫頭不慌不忙道:“姑娘諒解,小的一番盛情,不想過了頭……”
蘇歡引凝笑道:“無妨,涼了再喝,一樣!”
心裡卻為大妹暗自擔心。
老太太的丫頭,都不把幾房夫人放在眼裡,何況她這個輩分小的?
思慮片刻,她接著老太太方才的話答:“當日大妹也是救父心切才被歹人所騙,如今官府早已給出定論,若是老太太身邊再有嚼舌頭的,大可帶到官府去,看他是能治官府辦錯案之罪,還是落一個汙蔑之罪!”
她心有憤恨,但面上卻看不出毫分,語氣也是軟軟的。
她知曉,得罪了老太太,最後吃虧的還是田大妹,
趙老太太心下顯然不爽快,但話頭是自己挑起的,吃癟也是活該。
她臥累了,起身換了個姿勢坐正。
這一個動作,看得蘇歡引眼跳心驚!
她看到老太太的褙子剛剛翻出的一角上面,繡了隻七彩的九苞禽!
老太太並非皇族,否則也不會偷偷繡在裡面,她竟然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給自己繡了條心高氣傲的鳳!
只怕是,年輕時的願望就是嫁入皇室,不料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到底毫無懸念窩在這村莊一輩子,現下隻好偷偷地在宅子和衣著上做手腳,在小輩面前作威作福,圓了自己的皇家夢!
老太太直了直腰,薄唇輕言,問道:“聽聞那日大妹能雪恥,歸功於一個俊美的公子,這得是什麽情分,值得他舍命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