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除夕,闔家團圓,笑聲滿堂,聚飲屠蘇。
蘇歡引這半年在繡坊裡,吃喝用度一律不用自己花錢,又因為和二娘撕破了臉,不再給家裡“進貢”,可算得上腰包鼓鼓。
起早她去了集市,一狠心買了半扇豬肉,讓張屠夫先送到了繡坊裡。
待張屠夫走後,蘇歡引撲拉著衣服上的塵土,看一眼眼前的年貨。
繡坊年下給準備了雞鴨魚肉四樣,還有四份糕點四樣乾果,一壺屠蘇酒和一大桶菜油,再加上新來的半扇豬肉,在灶台上堆成了一個小山包。
揉揉凍得通紅的鼻尖,她滿意地笑了。
隨即她空手去了隔壁。
鍾寶珠應聲開門,看一眼兩手空空的蘇歡引,臉上冷得都掛上了冰茬子。
“你?這是做什麽?”她堵在門口,沒有讓蘇歡引進門的半點意思。
蘇歡引擺弄一下頭上的新珠花。
鍾寶珠順她的動作看上去,差點氣到吐血!
金絲纏白玉的芙蓉珠花!
夠買她們全家半年的吃食!
蘇歡引看她湧了一臉的血氣,語笑嫣然,“娘,年三十了,我自是回家過年啊!”
說著向前一擠,邊擠邊心裡發笑,這半年的肉也不是白長的,的確有了不少力氣!
轉瞬,輕松入門!
鍾寶珠在身後尖著嗓子發難:“大過年的,空兩個爪子就來,這家過什麽樣了你都看不見麽?眼睛天天塞褲兜子裡了麽?”
蘇歡引笑而不語,原地打量了一番。
院落裡沒什麽大變化,水井之上還是壓著樹樁子,只是上面布滿了皚皚積雪,混著化過的雪水,在樁身上留下一道道冰溜子。
蘇歡引靈機一動,“娘,不如今晚,我給你們做一道油炸冰溜子嘗嘗?”
鍾寶珠哼了一聲:“行啊,冰溜子我有,油呢,你來買?”
蘇歡引驚呼一聲:“油!糟了,繡坊油缸的蓋子沒蓋好,別讓耗子把油偷了!”
說完轉身往門外跑去。
鍾寶珠一聽,耷拉著的腦袋頓時揚了起來。
這幾個月,蘇歡引未給家裡拿過一分錢,蘇向南掙得那幾個銅板都不夠塞牙縫的,全家靠她爹娘的賣房錢混日子,又怕坐吃山空,過得那叫一個慘!
多少次她想再去繡坊鬧,都被她爹娘攔下了,到底曾經的鍾家也不是小門小戶,不能落下一個苛責繼女的罵名。
她噯了一聲拉住了蘇歡引。
“歡引,繡坊裡眼下是否只有你一人?”她的兩個眼珠子雪亮。
“唔,我一人。”蘇歡引愛答不理。
“那……”鍾寶珠親熱地摟著繼女的腰身,“歡引啊,咱家裡的日子是真難熬,今兒都是除夕了,你爹的工錢也沒拿回來,噯!就是拿回來工錢,也不夠買上一斤肉的,不如……”
蘇歡引知道你言下之意,便問道:“娘是想去繡坊拿菜油?”
“嗯嗯……”鍾寶珠使勁點頭。
“那不成,馮媽臨走囑咐我好生看管,油沒了,我怎麽和她交代?”
鍾寶珠杵了她一指頭,笑著說:“死心眼的丫頭,你就說被耗子偷吃了不就成了!”
蘇歡引笑著看她,不語。
鍾寶珠才回過味來,有些許惱怒,卻又不敢發作。
此時大門哐啷響了一聲,蘇歡引循聲,是爹爹蘇向南回來了。蘇向南見到女兒,免強扯出點笑意。
鍾寶珠嘩地甩開蘇歡引,
扭身向房內走去,嘴裡嘟囔著:“看你那一臉晦氣,這幾個子兒都沒要回來不是?” 蘇向南一臉尷尬地看看女兒。
他穿著破舊的深藍色棉袍,袖口已經露出了棉花,眼角皺紋更深了,半長的胡子已經開始灰白,上面掛著冰霜。
蘇歡引頓時湧出了淚水,上前捉住爹的衣袖,“爹,走,和我回去取年貨!”
鍾寶珠倏然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只是豎著耳朵在聽。
蘇歡引這丫頭本就伶俐,在繡坊這半年更是學壞了,頂嘴也就罷了,還學會了戲弄於她,她不能輕易再被她笑話一次!
“哪裡來的年貨?繡坊給準備的?”蘇向南萬分驚喜地發問。
沒了女兒的支撐,這個家搖搖欲墜,現在花著丈人的錢混日子,混得他在家中沒有半點地位。
“是,繡坊給備了些,我又自己買了半扇豬,太多了,我拿不過來……”
半扇豬?
鍾寶珠覺得自己頭一暈。
好不容易回神,轉頭一看,爺倆已經沒了影兒,
她快速把塔拉著的鞋穿好,三步並作兩步跟了上去。
進了繡坊,看到爺倆的身影在廚房,她衝了進去。
蘇歡引看二娘傻掉的一張臉,心裡十分快意。
鍾寶珠顫顫巍巍地走到那堆年貨面前,手抬起來在每一樣上面輕輕撫著,不可置信地抬頭問:“這……都是給咱們家的?”
蘇歡引沒理她,找了兩大塊圍布鋪在爹的肩上,爺倆一攢勁把肉搭在了蘇向南的肩頭。
隨後蘇歡引提著糕點和乾果跟在身後,朝家中走去。
卸下肉爺倆再回繡坊,見鍾寶珠正啃著自己翻出來的涼饅頭。
翻起的衣襟裡還兜著幾個。
蘇向南瞪了她一眼,她訕訕地說:“再不吃就乾巴了,糟蹋糧食有罪……”
這一趟,年貨都取完了,鍾寶珠才一步三回頭地回了家。
到了家中,蘇向南和鍾青山在廚房收拾年貨,三個女人陪蘇白在大炕上玩耍。
蘇白已經會爬了,長得濃眉大眼,越來越像蘇向南。
鍾寶珠燒了熱水來喝,衝歡引說:“沒有茶,你就對付著喝……”
蘇歡引用杯子捂了捂手,掏出些碎銀子,“娘,一點青菜都沒有,怎麽包餃子,趁午前集上還有人,快點置辦去,再買點茶葉,要選我爹愛喝的。”
鍾寶珠忙不迭點頭,裹著棉襖往集市上趕去。
*
小門小戶,如蘇向南家這般,過年時隻愁置辦年貨。
可如君家這般的高門大戶,年下卻是各懷心思。
林詩伽的父親林錦良在路上因風雪耽擱,年三十頭晌才到了君府。
稍作整理,他到東跨院拜見老太太。
老太太今天被媚夏收拾的很是得體,穿一身紫紅色福祿圓紋直領棉深衣,搭著深藍色金絲繡荷花比肩,頸上一串鎏金佛珠,佛頭下拴著琉璃背雲兒。
老太太信佛不穿獸皮,媚夏特地找到白綿,用蠶絲做成風毛的樣子,給老太太做了一件大氅,著實費了許多功夫。
請安,拜茶,落座。
剛剛寒暄幾句,文絲竹就到了。
老太太起身往旁邊挪了挪,給兒媳婦讓了個位置出來,“你上來坐,腿不好,地上涼氣重。”
文絲竹應聲吃力得坐上去,芊枝立馬把狐皮大氅蓋了上去。
林錦良看得心疼,壓抑著問:“還是不見好?”
文絲竹笑笑:“不打緊,疼得也是習慣了。”
輕松的一句回答,更是撩得他心如刀割。
老太太瞥了下二人正經的神情,柔聲說道:“我正想著說兩句就讓你姐夫過去看你,你又跑過來做什麽?”
文絲竹落落大方:“在母親房中見才是正道。”
老太太的笑掛上了一絲冷意:“你又多思多慮,都是一家人,這邊叫姐夫那邊叫親家,能有什麽閑話,在哪裡見不都是正道!”
文絲竹半闔眼皮:“母親教訓得是!”
林錦良不敢過分打量眼前之人,匆匆報上今年的收益,便告辭去了女兒林詩伽處,說是想念斯洛未做過多停留。
老太太看他背影消失,問道:“你家老爺,近日如何。”
不說自己兒子的名字,卻要說“你家老爺”,文絲竹明白,老太太在提醒自己,你是君家的兒媳。
文絲竹道:“還是老樣子。”
老太太定神望著她:“還不打算找些好大夫來瞧麽?”
室內靜了下來。
老太太看看媚夏和芊枝,“你們先退下吧!”
房內只剩婆媳二人。
還是漠然。
許久,文絲竹開口。
“娘,你知我知,老爺的病是瞧不好的。消息傳出去,怕是惹了閑話,一個口不能言體不能動之人,忝居掌家老爺之位不讓給三弟,這話總是不好聽……傳久了,三弟也難免會起意……”
老太太不動聲色,只是手上的念珠撚得啪啪響,“說得好,你知我知,那你也該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掌家之位傳與老三,你這般話豈不就是托詞?”
文絲竹不語。
老太太閉上雙眼,歎了口氣,“你關起來那個,還沒死吧?”
文絲竹嗯了一聲。
“嗯,還算是給我分薄面。”頓了頓,又說,“悄沒聲的殺一個人,我君家不怕,你文家如今更是不怕。只是,官府治不了的罪,菩薩都能治,你好自為之。”
老太太起身,“我去佛堂禮佛,你且在這裡歇著吧,莫要來回折騰了,等年夜飯再與我一同回主院!”
文絲竹低眉順眼,“媳婦知道。”
老太太出門,文絲竹抬起一張忍到青白的臉。
和我講菩薩?
是不是我熬到您這個年紀,也可以和兒媳講菩薩?
這個家裡,乾淨的人又有幾個?
老太太你,如今整日念佛,是為了慈悲還是為了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