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繡房的早飯不是平時的清粥小菜,而是幾大碗紅燒肉和梅菜蛋花湯。
顫顫巍巍的肉夾在筷子上,蘇歡引反覆看了看,張開嘴,一口咬下去,糯,兩口咬下去,香。
這是她第一次吃到除娘親製作之外的最好吃的紅燒肉。
舔舔嘴唇,她見大家都吃得滿足,便舀了幾杓碗底的肉湯澆到飯上,又加了幾塊肉拌起來吃。
麥苗看見了照樣學了去,吃一口眯眼仰頭,一副回味無窮的樣子。
菜量很足眾人吃得都要犯膩,廚房真是細心,飯後還給配了紅果消食。
蘇歡引心情愉悅地啃著紅果,就見君臨風的馬車停到了門外。
車上下來的,除了他,還有一位佳人。
繡女們都聚在飯廳門口,看著那個女子。
鬢挑薔薇,細步微織,青綠色彈花暗紋錦服外,披著妝緞孤皮褶子大氅。
風帽除下,耳邊一副紫珍珠墜子,頭上一支紫玉芙蓉簪。
可這一切,都不及她的幾分嬌顏。
筱棠與凝春同時低語:“白綿姐姐!”
繡女們皆驚。
從前只知道黔中織造有個女掌櫃白綿,卻不知她如此年輕貌美。
如此美人配上身邊青年才俊,更是相得益彰。
蘇歡引眼見二人從身邊經過,驚異於這如詩畫的情境的同時,心中忽有一絲不快。
她俯身給二人行禮,快步回房。
君臨風用手肘觸了白綿一下,她會意,轉頭看了蘇歡引一時,直到她身影隱沒在關起的門後。
馮媽早在房內候著,瞧他們二人相攜而來,心裡不禁讚歎,又是一對碧人。
要說他家這位少爺,身邊不乏如斯佳人,挑出哪一個來,都是登對。
還是少夫人林詩伽好命,及早遇見少爺,否則,晚幾年,怕是也沒她什麽事了。
白綿朝馮媽聘婷一禮,款款落座。
環顧四周,朱唇微啟道:“臨風倒真是用了心思。”
馮媽知她對臨風有意,也知臨風對她無心。非但無心,還把她當成兄弟來看待,恐怕是他鍾情蘇歡引一事,也已屬實相告。
眼下白綿這一句“用了心思”,也必定另有所指。
馮媽微笑,“有你的繡坊比著,總不能太寒酸,否則也給你掉價!”
白綿纖纖蔥指一動,解開大氅的帶子,默默笑著:“馮媽,筱棠在這裡可好?”
“好,那丫頭被你調教得甚好,性子活潑手藝好,該說的一句不落,不該說的從不多言多語。”
白綿輕笑,“調教是次要的,還是那丫頭天生秉性好。也難怪季伯撿了那些人回來,獨獨認了她做義女。”
季伯心腸好,常撿了丫頭回來人盡皆知。
只是除了筱棠,其余的都留在府上為婢,隻單單認了筱棠為義女,送到白綿那裡當繡女。
馮媽端起茶盅招呼白綿喝茶,“知你喜歡她,若不是救急,你也舍不得她來。”
咽下一口茶水,轉臉問君臨風:“把人領來了也不招呼,又發什麽呆!”
君臨風一直在回想蘇歡引方才的神情,她有沒有醋意,臉上沒有,眼中似有,究竟有沒有,有沒有?
馮媽喚了兩次,他才回神:“來的路上都聊過了,正月裡她要帶幾個繡女去蘇州學些新針法,來這裡瞧瞧,選兩個一起去。”
白綿的繡坊聞名大江南北,也只有她敢取“織造”二字,也著實配得上。
之所以盛名不衰,與她悉心操持密不可分。
每年她都會帶繡女出去學藝,才免了在業內被淘汰。
馮媽連聲說:“那敢情好,有你帶著,我也放心。只是……”
她遲疑著看向臨風:“咱們繡坊,你也該挑個人手出來,在這樣兩頭跑下去,馮媽我的身子骨要散架了!”
君臨風思忖片刻,“手藝其次,人品第一,馮媽看著辦。”
說著起身,“走吧,帶你去看看,挑誰去,你定!”
進了主繡室,白綿挨桌查看。
到了筱棠桌前,她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腦袋,寵溺之情溢於言表。
筱棠抬頭,咧嘴笑了,衝白綿眨眨眼睛,這倆人的姐妹情深,還真是讓人眼熱。
凝春冷眼看她們二人演這一出,心涼了半截。
按說從前,白綿對自己也是不錯,雖說時常克扣了工錢,可又不是隻對她自己這樣,黔中織造的哪一個繡女沒被她克扣過。
再往遠了說,別的繡坊接的活兒少,工錢不多不也照樣被扣,最後到手的到底也不上黔中織造的一根小腳趾頭去。
可惜……
可惜她妹子凝秋出了那樣的事,讓她在白綿面前再抬不起頭來。
白綿對凝春也是心下有礙。
凝秋出事這麽久已經要忘了,現在看到凝春難免再憶起,怎麽也熱絡不起來。
到了凝春這裡,她還是忍著心中的不快衝凝春微微一笑,也沒瞧她手中的針線,快步移到了下一桌。
滿屋巡視了一番,她心中有數。
站了片刻,她撫著手爐,“蘇……歡引?怎得不見她過來?”
馮媽一笑,還是了,定是少爺說過了,否則她怎會惦記一個方才只見一眼的丫頭。
“她自己一間繡室,這就帶你過去。”
白綿苦笑一下,抬頭看一眼君臨風,何時,他竟如此細心起來,寵溺一個人,都沒了邊際?
怕是他府上的夫人林詩伽,都不曾被他如此呵護過吧?
理了理思緒,壓住漸漸升騰的酸腐之氣,她隨二人步入小繡室。
蘇歡引低頭在繡一支毛筆。
筆上的白毫絲絲分明,看似簡單,實則最是考驗繡工。
白綿步入室內,就覺不同。
看似普通的矮榻散發著熱氣,室內不見炭盆卻溫暖如春。
遠處一副畫屏價值千金,恐怕蘇歡引那丫頭至今都不知它是個古董屏風。
再看她窗前的二層簾和門上厚重的棉簾,白綿哀歎,果然君家大少是喜歡她到了極點。
俯視片刻,白綿轉身離去。
和馮媽到了門口,卻見君臨風依舊現在那裡癡看,看的不是繡品而是繡女。
“臨風,你不走麽?”白綿忍不住開口問道。
君臨風站著不動,也沒有回頭,擺擺衣袖道:“你們先去,我交待些話隨後就到。”
白綿啞然,剛想再接一句又覺不妥,遂跟著馮媽離去。
二人合上房門,君臨風坐下用手敲敲繡桌。
蘇歡引抬頭,一雙笑眼看他默然不語。
“我明日去京都怕是年下才回。”
蘇歡引頷首:“好。”
君臨風等她接著說些叮囑他出行注意之類的話,半晌也聽不得她出聲。
蘇歡引也覺得尷尬,放下手中的繡針,扭一扭酸了的手腕和脖子,起身倒了兩杯茶。
君臨風飲下一口,用盅蓋撫著碗口發出“摩摩”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蘇歡引也偷想,那兩隻鳥真是沒趣,要它們叫的時候反而沒有了一絲動靜!
君臨風定定看她一眼,“有個好音信告訴你,入了正月文達和封小姐,該是會定親了。”
蘇歡引本就大的雙眼頓時又瞪大了幾分,他們二人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結親也是意料之事,只是她不曾想到會這麽快。
“太好了,我要先討幾塊喜糖來吃!”
君臨風苦笑,別人的事情都比他上心!
蘇歡引可沒注意到他的一張苦臉,臉上笑開了花,小腦袋左右擺著,絮叨著:“這臘月還真是好事連連,大妹嫁了,張屠夫家也生了男丁,現下文達和邑美又要定親……噯?正月哪天定?”
君臨風笑,她倒還操心這事?遂說道:“現下不知,等文達父親的事情有了眉目,再定日子。”
蘇歡引疑惑:“怎麽了?”
“無甚大礙,宮裡這樣的天天都在上演,周旋一番就好。”
蘇歡引心頭不詳:“你此去京都就是為了這事?”
“是。”
她急了, 坐下來,身子前傾,一臉焦急地問:“會有麻煩麽?會有危險麽?”
君臨風忽然鼻子一酸。
想把這一刻永遠留住。
他忍住擁她入懷的衝動,拍拍她肩膀,“無妨,安心等我回來!”
蘇歡引輕聲道:“君大哥,你要小心……”
“好!”應了一聲君臨風馬上起身出門,他怕再待一刻下去,他會衝動地去攫取她的雙唇。
回到花廳,馮媽和白綿正談得熱絡。
瞥一眼他偉岸的身姿,白綿揶揄道:“舍得回來了?”
這完全是她眼中不曾見過的君臨風。
他,本是人如其名,一個玉樹臨風不足以描繪,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他根本就是君臨天下之風。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不敢痛快地捅破那層窗戶紙,既然有可能失去,還不如就如此這般陪在他身邊,不敢奢求一世,每一天都是好的。
君臨風故作灑脫,問她:“選好了?”
白綿道:“筱棠和蘇歡引,只是……怕你不舍得?”
君臨風長笑,“怎麽會?”
怎麽會舍不得,能被白綿這個挑剔的選中,也是說明蘇歡引的手藝的確精湛,他面上已難掩孤高的面色。
所以,他怎會舍不得?
可是,他就是舍不得。
馮媽此時插話進來,“臨風,我也本是屬意於讓蘇歡引來代替我管理繡坊,你意下如何?”
這繡坊當初為她而建,如今再交由她管理也算物歸原主。
想到這裡,他道:“馮媽做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