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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門閥》第175章 到底怎麽了?
“殿下不妨去找陽裡三老談談,三老皆長者,或許有些不同的見解……”張越輕聲對劉進說道。

 劉進聽了也點點頭。

 於是,眾人在廳房前的走廊上等了大約兩刻鍾左右。

 廳房內的那位老人,似乎也看出來了點什麽,於是輕輕起身,走到門口,看著張越一行,問道:“諸位君子從何而來,去往何處?”

 劉進與張越連忙上前見禮,拜道:“不敢瞞長者,我等從長安來,欲采風於新豐之間……”

 “哦……”老人微微頷首,笑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年,自元光後就再未見過像諸位小友這樣誠心誠意來采風的年輕人拉……”

 劉進聽著,臉上微微有些掛不住。

 自元光後,天下奢靡之風日盛,尤其是長安城的貴族子弟們,更是爭相攀比,炫富。

 一個邯鄲來的舞姬,容貌稍微姣好一些,就能賣到百金之多!

 來自僰國的僰奴,更是有價無市。

 當初王師克複三越,取交趾、番禹之地,設為郡縣。

 然後,長安貴族又開始流行起愛吃南越的荔枝、龍眼之類的特產了。

 甚至有商賈開辟了專門的速遞通道,以滿足長安勳貴的口腹之欲。

 列侯子弟和外戚子弟們,現在基本上不是鬥雞走狗,就是紈絝敗家。

 幾年前,他祖父甚至因此龍顏大怒,調動了軍隊封閉長安城門,大索十余日,突擊嚴打了貴族勳臣的奢靡之風。

 抓了不少人,罰了不少款。

 但結果只是讓長安的勳貴們消退了幾個月,然後繼續故我。

 至於原本漢家貴族勳臣們的義務——采風,更是徹底淪落為公款旅遊和吃喝了。

 一路上,打著采風的旗號,行欺男霸女、魚肉地方的貴族不要太多了。

 “長者繆讚了……”張越適時的出來解除尷尬,對那老人道:“敢問長者貴姓?”

 “老夫徐榮!”老人一抹胡須,無比驕傲的道:“蒙天子不棄,曾拜為酒泉都尉,授持節之權,行繳於河西之間!”

 回憶著往昔的崢嶸歲月,徐榮的眉毛都跳動了起來:“當初,大司馬還與我喝過酒呢!”一臉的驕傲,仿佛他這輩子能與霍去病把酒言歡,已然無憾。

 張越聽了也是肅然起敬,拜道:“原來是老將軍當面!”

 “晚輩等來新豐采風,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老將軍,不知道老將軍可願賞臉?”張越再拜著。

 “這個當然可以!”徐榮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幾個晚輩,特別高興的說道。

 作為致仕武官,他已經太久沒有活動筋骨了。

 如今,能碰上幾個長安來的采風士子,而且,這些年輕人還挺對他胃口的,他自然也樂得有人陪他嘮叨了。

 於是,就帶著張越一行,進了鄉校的後院宅廳之內。

 主賓落座後,就有著侍女端來了瓜果點心與酒水。

 “諸位都嘗嘗……”老將軍非常熱情的介紹起來:“這些是老夫自己家種的胡瓜與石榴……諸位來的時機不錯,正好是胡瓜與石榴成熟之時……”

 張越一看,正是後世的黃瓜與石榴。

 這兩種作物都是引入中國不久的舶來物,在此時的漢室稀奇的很,一般來說,尋常百姓怕是連見都沒有見過。

 張越等人於是也都不客氣,拿起一根黃瓜就啃了起來,脆爽香甜的口感,讓張越也是唏噓不已,回憶起了涼拌黃瓜的美味。

 吃完一根黃瓜,張越就起身拜道:“晚輩有一事,想要請教長者……”

 “說……”徐榮現在心情特別爽,聞言一揮手就道。

 “晚輩等自長安而來,見陽裡鄉校,便是盛夏時節,也有童子入讀其中,幾無所遺,長者教化之功,堪稱至善也!”張越輕身拜道:“書曰:蒙以養正,聖功也!長者所為,可稱聖功……”

 聽著張越的話,徐榮渾身都是輕飄飄的,連忙擺手道:“老夫只是盡些本職,做些本份之事而已……”

 心裡面卻是高興都找不著北了,他致仕後在這陽裡辛辛苦苦,建起了這鄉校,讓全亭上下都信服他,遵從他,花了不知道多少時間,才把這個事情辦好。

 為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夠在其他人面前炫耀一番,讓人傳頌他的名聲嗎?

 可是等了好多年,徐榮也沒聽說過,有哪個文人在長安城裡稱頌他的賢名。

 這就讓老將軍很不高興了。

 如今,這些來自長安的貴公子,若是回去以後能幫他宣傳宣傳,也算不錯。

 “可是……”張越卻話鋒一轉問道:“晚輩等在陽裡之外,所見田野之間,多奴婢勞作,而不見本亭農夫耕作之身影……未知此乃何故?”

 徐榮聽了,哈哈大笑,道:“此事易也,陽裡之百姓,凡年二十三以上,非吏即士也!”

 “老夫的四個兒子,如今就俱在居延戍邊!”說到這個事情時,老將軍的臉上已全是驕傲之色。

 能將四個兒子全部培養成人,而且俱都繼承自己衣缽,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榮譽!

 家庭能世代出武將,這是評價武將世家的基礎。

 “至於耕作嘛……”徐榮輕輕一歎:“好男兒,豈能躬耕於田野之中,這天下有著大好功業在等著好男兒去奪取,所以,這陽裡上下,無有農夫矣!”

 “即使是孤兒、失親之子,鄉親們也會領養,視若己出,送吾這鄉校受訓!”

 “蒙童之時學識字、計數,稍長至成童,則學行伍之術,陣戰之法,年二十三即應募於朝廷……只有少數不成才的人,才去做官吏……”

 “而諸出陽裡之士,雖遠在萬裡之外,也會關心鄉親福祉,每歲取其俸祿、軍餉之得十一,以托於吾,以養孤寡,以興鄉校……”

 聽著徐榮的敘述,劉進等人的臉色都是大變。

 若果真若這徐榮所言一般,這陽裡就根本不是鄉村,而是一個兵營!

 所有男子,出生以後就被打上了軍隊的標簽。

 他們壓根就不研究怎麽種田,也懶得去研究。

 所有人生活的唯一目標,就是訓練、應募、當兵,吃皇糧。

 而籍貫於陽裡的男子,在同等條件下也確實更容易被選拔進漢軍的精銳部曲。

 枌榆社的子弟!高帝的親軍之後!再沒有比這個標簽更容易打動軍隊的軍官們的了。

 以至於在這裡,連淘汰品和殘次品,也可以輕松做的胥吏……

 張越聽了更是目瞪口呆,這陽裡的模式,讓他有著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好像曾經在哪裡見到過一般。

 以我為本,以他人為食,假政策之利,而私一村之利。

 似乎好像某幾個他曾如雷貫耳的地方。

 只是想不起來,也不敢想起來。

 但無論如何,這陽裡的這個模式,在現在看來是成功的。

 而且是可以進行良性循環的。

 從孩提時代開始,所有人都被灌輸了尚武思想,人人向往軍功。

 等他們入伍了,當上了漢軍的中高層軍官後,開始反哺。

 然後就像滾雪球一般,只要政策不變,國家依舊尚武和對外強硬。

 陽裡的這個模式就不可衰減。

 這讓劉進的心裡面有些不是滋味。

 他所幻想的鄉村,曾是書本上描述的‘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無憂無慮的和諧田園。

 至少也是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正常世界。

 但陽裡這樣的情況,卻徹底打破了他內心的幻想。

 “長者何不宣以文教之事,令諸童子皆從聖賢之道……”劉進忍不住拜道:“畢竟,刀劍往來,多有不祥,而行文教之世,則無此慮矣……”

 “呵呵……”徐榮似乎對於文官很是不屑,他笑道:“就像那些儒生一般?整天之乎者也,問起桑稼之事,卻是一問三不知,連一畝粟田何時澆水,何時拔節,何時收獲也不知道?”

 “自老夫致仕以來,新豐縣換了四個縣尊,但沒有一個曾經來過鄉亭,俱都端坐於縣衙之內,搖頭晃腦,下面的胥吏說什麽就信什麽……”

 “新豐縣的渠道和道路,五年都沒有人管過了……”

 “枌榆社還好,吾輩有能力自己修葺,但其他鄉亭就慘嘍!”

 “後生們,你當吾這陽裡奴婢都是哪裡來的?”徐榮起身問道。

 被徐榮這一頓亂噴,不止劉進,連原本義憤填膺的貢禹、王吉等人也都低下了頭。

 儒家在上位以前,自我感覺還是特別良好的。

 上到董仲舒,下至下面的門徒,都覺得,只要國家能用自己的道理去治理天下,那麽天下必定大治,三代可期。

 可是,儒家執政數十年後,連執政者的公羊學派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自元光以來,天下遭遇二三十次特大自然災害。

 百姓流離失所,數百上千萬人民陷於水火之中。

 但執政的儒生,卻拿不出什麽太好的解決辦法,隻好自己騙自己說是‘天有災異,乃警人君,務修德以謝之’。

 然後,回過頭來,儒生們卻發現,在很多地方,一些黃老學派的殘留者治理或者法家主政之地,災害的影響卻相對要減弱很多。

 這就太尷尬了。

 若換一個儒家學派,高坐於廟堂之上,或許會心安理得的閉著眼睛捂著耳朵當瞎子聾子。

 當公羊學派不行。

 在《公羊春秋》一書中,孔夫子在描述一件事時用的不同的詞,都會被以為是別有深意。

 更重要的是,公羊學派的羞恥心特別強烈。

 遇到挫折與失敗,他們會去想為什麽?

 所以,悄悄的在不為人知的私底下,公羊學派的大儒和巨頭們,開始有意的引導門徒去看《管子》《呂氏春秋》甚至是《商君書》了。

 對外,公羊學派的解釋是‘它山之石可以功玉’,但實際上卻是想尋找一條破解困局的道路。

 畢竟,其實公羊學派也沒有想到過,儒家竟能主宰中國兩千年!

 如今被徐榮一訓斥,貢禹等人立刻就深感無地自容,內心燃起了深深的恥辱感。

 事情沒做好,被人罵,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至少在此時的公羊學派的學者心裡是這樣的。

 “那麽敢問長者,以長者之見,若新豐欲要治理好,首在何處?”張越抬頭問道,他很清楚一個事實——想要陽裡放棄蓄奴,解放奴婢那是癡心妄想。

 甚至哪怕是當今天子也辦不到!

 所以就暫時放下這個事情,以後再去想辦法解決。

 “後生……”徐榮正色的看了一眼張越,道:“老朽退居陽裡十余年,後生是第一個問老夫這個問題的人……”

 “欲治理好新豐縣,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老將軍望著北方,道:“能將渭河鑿開,引渭河水入新豐,灌溉土地,差不多就能讓萬民歡騰了……”

 “若能再將新豐縣境內的三條小河與幾條溪流連同其他,這便功德無量!”

 “只是……”

 “這個事情,單靠新豐縣是做不成的……”徐榮歎著說道。

 作為新豐人,他自然清楚新豐的問題症結所在。

 自耕農的破產與負擔的日益加重,導致了大量百姓不得不賣田賣地賣兒賣女賣妻子賣自己。

 陽裡因為不靠農業生產生活,所以壓根就沒有這些問題。

 但其他鄉亭,就是一片哀鴻了。

 每年秋八月後,陽裡前的道路都會擠滿來哀求陽裡百姓買下自己的貧民。

 他們已經是無路可走了。

 只剩下這最後一條道路。

 不知道多少丈夫訣別妻兒,多少父母含淚告別兒女。

 嘴上說著:待過幾年,我再贖回細君(阿兒)。

 但實際上,卻是遙遙無絕期。

 除非他們能鋌而走險,去做一些沒本的買賣。

 不然靠著種田,他們一輩子也贖不回自己的妻兒。

 甚至,有些人不得不連自己也賣到陽裡來。

 這個世道啊!已經崩壞了!

 想當年,他年少的時候,關中的百姓,生活富足而健康。

 雖然偶有破產百姓,但官府很快就能貸振,只要不懶,十幾年就能重新富足起來。

 像現在這樣的局面,在他年輕的時候,是只有在噩夢之時才會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國家的府庫堆滿了銅錢,串錢用的繩子都腐爛也沒有人管。

 各地官倉,堆滿了糧食。

 僅僅是在敖倉,就常年儲備了七百萬石粟米和數百萬石的麥豆。

 但現在,卻變成這個局面。

 徐榮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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