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張越忽然看向雋不疑,問道:“曼倩公,有一個疑‘惑’,不知道曼倩公可否能為我解答……”
“‘侍’中請說……”
“臨淄城,人口幾近一百萬……”張越輕聲問道:“齊郡是如何維持臨淄的存在和日用的?”
一個百萬人口的級城市!
在西元前,是無法想象的巨無霸。。。.
在整個人類的封建史上,都可以排入前十。
能與之在人口規模上媲美的,不過是唐長安,宋汴梁,明南京,明清的北京城,中世紀的羅馬和阿拉伯帝國時代的巴格達。
唐長安和宋汴梁,是怎麽維持的,張越不是太清楚。
但明清的北京城,卻是靠著大運河,才維系的。
數十萬運河船工,日夜不休,將來自富饒的江南和兩湖地區的稻米、布帛等物資運到北京。
而在這個西元前的時代,要維系一個百萬人口規模的級都會。
張越知道,這需要海量的生產物資。
這意味著,臨淄城不僅僅需要有人為他們足夠滿足一百萬人口所需的基本生活物資。
還需要有人為他們提供,維系這個龐大城市的商業展所需要的原材料。
這可不是小數目。
旁的不說,長安城不過二十來萬人口,就已經讓關中負荷沉重,氣喘籲籲。
為了養活這長安城裡二十多萬脫產人口,國家每年都需要從關東轉運漕糧兩百萬石入關。
臨淄城人口百萬,那得多少糧食,才能喂得飽臨淄人民?
反正,在這個西元前的時代,恐怕僅僅是完成這樣一個工作,都是偉大的奇跡。
其中蘊含著許多可靠的經驗和真理。
特別是對張越而言,臨淄的經驗,或許可以在未來,成為新豐借鑒的重要目標。
雋不疑聽著,卻是有些苦笑。
他歎了口氣,問道:“‘侍’中公何故關心此事?”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臨淄城人口百萬,就像是天經地義一般。
就如同長安城有人口二三十萬一樣。
很少會有人探究,為什麽是臨淄能有百萬人口?
而不是雒陽、長安或者睢陽這樣在漢室政治文化經濟地位更高的城市擁有百萬人口?
但,一旦探究仔細,每一個人都會倒吸一口涼氣,陷入深深的惶恐和恐懼之中。
直接瘋了的,都有!
雋不疑,就曾被自己所知的事實,而嚇得整整半年,近乎瘋癲。
張越呵呵一笑,道:“曼倩公,難道不覺得,一個人口百萬的都會,值得所有人都研究一下嗎?”
“禮曰: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後知至!吾輩士大夫,既學先賢書,豈能不探究和研究當世之事?”
“董子曾訓曰: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如是而已!”
雋不疑聽著,微微搖頭,苦笑道:“臨淄之事,非比尋常啊!”
也是考慮到張越是天子身邊的近臣,是國家的策命顧問大臣,而且三觀與自己也比較接近,雋不疑才道:“當初,下官‘蒙’禦史中丞舉薦,為青州刺史,受命之初,也曾好奇臨淄何以屯百萬之眾而居於齊魯之間,恰然自得,百年未有動‘亂’!”
“及至查訪臨淄及齊郡山川地理人文,下官戰戰兢兢,不敢多言也!”
“‘侍’中問齊郡何以維持臨淄百萬之眾?”雋不疑苦笑著道:“齊郡上下,從未主動去維持過臨淄城蝟集的百萬之眾!”
“自平陽懿候治齊,臨淄的人口,便自然的蝟集了起來,百年繁衍和不斷聚集,形成了今日之人口規模!”
“據下官的查訪,臨淄之所需柴米油鹽,布帛鞋履之物,皆是青州,乃至揚州、徐州、冀州、荊州商賈轉輸而來……”
“大司農之海官船隊,所獲過八成魚獲,也是全部輸往臨淄……”
“東萊、膠東、膠西,十余萬漁民,每日所獲魚獲,也基本是販往臨淄!”
張越聽著,面帶微笑,心裡面卻是想著:“所謂看不見的手嗎?”
市場確實具有一定的自我調節能力,因為趨利的商人,會為了利潤,主動去做很多事情。
但問題是,那是臨淄!
一個人口百萬規模的級都會!
整個地球上現在最大的城市。
而且,臨淄的人口規模,已經保持在目前這個水平,起碼二十年了。
故而,都不需要去學什麽經濟學,也不需要列什麽公式。
只需要知道一個常識在西元前的小農經濟下,物流成本,高的乎想象。
而如今,又沒有隋唐大運河,使得臨淄可以減少運輸成本。
故而,很顯然,臨淄城的基本生活消費商品,隻可能是就近獲得的。
但問題是,齊郡或者說齊郡周圍的膠東、膠西、淄川、琅琊、北海等郡,有這個能力,供給臨淄的消耗嗎?
此外,臨淄的人民,買得起從這些地方運來的糧食嗎?
對此,張越深表疑問。
關中粟米,均價百錢一石,臨淄的粟米價格,應該不會低於這個數字。
以百錢一石來計算,一個五口之家,每一個月的基本需求,在六到七石。
這就是六百錢到七百錢的開銷。
而漢室一個百石官吏,月俸將將六百錢。
也就是說,起碼需要有百石官吏的收入,才可能在臨淄生存。
這可能嗎?
理智告訴張越,這是不可能的。
至少,小工匠和小商人,是做不到這個收入水平的。
就聽著雋不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道:“而臨淄城中居民,除官吏、軍人、貴戚、士大夫及其家眷下人奴仆外,余者盡為工匠、織戶!”
“下官曾在臨淄城中,住過一個月,所見者,家家戶戶,織機之聲,從早到晚,從不停歇!”
“‘婦’孺老弱,日日夜夜,織布‘抽’絲,刺繡織緞!”
“善織者,五六日可織帛一匹……”
張越聽著目光灼灼。
有關漢代都會經濟和生產生活的日常情況,在後世,已經不可考了。
只能通過漢代時人的詩賦與策書甚至是官府文書來窺見當時的情況。
而漢代,有一篇詩歌,穿越了千年時光,流傳至後世,久經不衰。
那就是,這雖然是東漢晚期的樂府詩,但因為相距時代不遠,小農經濟社會變化不大,所以可以從中窺見漢代農村生活與小農經濟下的人民生活縮影。
而在這樂府詩中,有大篇幅描述勞動‘婦’‘女’織布‘抽’絲的生活場景。
所謂‘‘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另一篇漢樂府詩中也有類似描述: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說明在漢代,‘婦’‘女’進入織造工坊,參與生產,甚至撐起一個家庭的主要經濟,已經是很常見的事情了。
而張越在新豐考察時,也不止一次親眼見到了農村‘婦’‘女’們用自己的勤勞與智慧,將搖搖‘欲’墜的家庭撐了起來的情況。
她們用巧慧的雙手,種植桑麻,養‘雞’養鴨,帶著孩子,采集秸稈乾草。
甚至有家庭,就是靠著‘婦’‘女’,而非很多人以為的男人而過上了溫飽生活。
畢竟,在小農經濟下,主要勞動力的男‘性’,一般只能耕地,照顧莊稼。
而土地產出有限,通常僅僅夠吃。
而賦稅和徭役賤更錢,以及其他家庭的日常開支所需要的錢財,一般只能依靠‘婦’孺。
只是想不到,在臨淄這樣的大都會裡,情況也是如此。
“那臨淄的丈夫們呢?”張越輕聲問道:“‘婦’孺既然日日織造,丈夫每日所做何事?”
雋不疑聞言,低下頭,歎了口氣,羞恥的道:“以吾所觀,臨淄丈夫,日夜博戲,遊走於市井閭裡,背弓持劍,與遊俠為伍!”
“而稍年長者,則與商賈為工,或為之營做種種事物,或隨之奔走大江南北,或為之爪牙幫凶,殘害街坊閭裡!”
“臨淄城之中,近乎無有人不欠子錢!”
“百姓無論是背弓持劍,行走於閭裡,還是與事商賈,仰或者其妻子父母,日夜辛勤勞作,織布‘抽’絲,也不可能還清其所欠子錢!”
“常常舊債未嘗,新債又積!”
“唯一能擺脫厄運的,唯有生下一個善歌舞的‘女’兒,為富商買去……”
雋不疑抬頭,看著張越,歎道:“總之,臨淄城百萬之眾,無有一人從事耕作,人人皆仰賴南北商品所活,人人皆為子錢商賈所控制!”
張越聽著,也是差不多明白了臨淄城的現狀。
階級固化!
在臨淄的底層,每一個家庭,都已經被子錢的利息所綁住了手腳。
除非生奇跡,否則,不可能有人能掙脫出來。
而雋不疑說完這一切,整個人都感覺有些虛脫和乏力。
臨淄城的現狀,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刃,深深的刺痛了每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人的心肺。
特別是他這樣的法家官吏, 簡直是感覺痛徹心扉!
一個被商賈和子錢商人控制的城市,一個人口百萬的級城市。
那裡充滿黑暗和肮髒,每時每刻都在生著無數人間慘劇。
每一次去臨淄,都讓雋不疑對自己的所學,更加堅信!
商君是對的!
商賈,就是萬惡之源!
要重回三代之治,要讓人民安居樂業,要令天下公平公正,只有殺光商賈,禁絕一切投機居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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