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匪問題?
張越聽著,呵呵一笑。
他是故意,不在奏疏裡提及盜匪問題的。
因為,倘若在奏疏裡提及盜匪問題,那麽,沈命法怎麽辦?
僅僅是青州,就有十幾萬的盜匪!
這意味著整個青州,從上到下,所有官員,不分青紅皂白,統統有罪。
而且是死罪!
但,盜匪又必須解決。
不解決盜匪問題,就算組織起隧營來,也很難進行水利建設和開。
畢竟,你不可能在地方治安混亂,到處都有做無本買賣的人的情況下,深入荒山野嶺,進行開。
人民也會被混亂的治安所嚇壞!
張越拱手對劉屈氂拜道:“宗正卿明鑒,下官以為,青州的盜匪問題,不能再簡單的用暴力來解決了!”
“暴力,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何況,青州盜匪,早已經習慣了官府圍剿,其所用之策,乃是‘官進我退,官駐我擾,官疲我圍,官退我追’,即使調集大軍進剿,怕也是無濟於事!”
事實上,古代的勞動人民,早就學會了在統治階級力量強大的時候的應對之法。
譬如,青州的盜匪,特別是最大的那幾股。
每一股的領,都是人才!
深諳遊擊戰的基本方略,加上他們比漢室官員更親民,更得民心。
基本上,官府的圍剿,是不可能成功的。
想要圍剿一些有民心依附,在本地作戰的遊擊隊。
問問米帝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遭遇,就知道,這有多麽困難了。
況且……
張越看著劉屈氂,長身拜道:“宗正卿,乃是自涿郡太守升遷,想必也當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的道理!”
“以下官之見,青州盜匪問題,不能用軍事解決,而應該以政治解決!”
“下官愚鈍的以為,大部分盜匪,其實都是忠良臣民,奈何地方豪族、官吏,橫征暴斂,官逼民反,迫不得已,只能行盜匪之事而保己身!”
“而且,下官敢保證,大多數的盜匪,都是忠君愛國之士!”
“只要,行善政,施仁政,令其有出路可走,大部分人必不會與國家社稷天子為難!”
青州盜匪,或者說關東為什麽治安糜爛?
張越前一段時間的京畿之行,或許可以給出答案。
官員橫征暴斂,地主豪強敲骨吸髓,百姓根本沒有活路。
為何不反?
講道理,青州的人民,還只是佔山為王,還只是用暴力甩開官府,自行其是,真的已經是很克制了。
真的是劉氏歷代先帝,特別是太宗皇帝遺德保佑!
不然的話……
呵呵!
這天下早就烽煙四起了!
要知道,張越回溯的史料裡,甚至有出土的漢簡表明,此時關東的郡國,一年居然能收十次人頭稅!
很多官員,將自己的生辰、父母壽宴乃至於自己納妾的成本,都攤派給了農民。
甚至就連自先帝以來就恆定的田稅三十稅一都已經被官僚貴族地主豪強們玩壞了!
名為三十稅一,實際上已經是十稅一的情況,現在已經屢見不鮮,甚至五稅一的事情,都在關東生過。
更可怕的還是徭役!
自秦以降,人民服役,其實是固定規定的。
就像漢律,自五大夫以下或者秩比六百石以下的人,每年要無償為國家服役一個月。
假如不去,那就要繳納踐更錢兩千錢(秦代是三百)。
但是,就是在關中,這個情況也早就被人玩壞了。
張越當初剛剛上任新豐時,進行考察的時候就現了,官府對農民的政策,簡單粗暴。
在徭役上,不管你去不去服役,都要繳納踐更錢。
關東這個情況,恐怕只能更普遍,甚至更嚴重!
所以,人民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沒有殺官造反,真的是很給劉家面子了!
也正是基於此,張越不會主動去激怒和擴大事端。
劉屈氂聽著,呵呵一笑。
地方上的事情,他當然知道。
就像涿郡,雖然是在邊郡長城腳下,很多事情,不能和內地相比。
涿郡的地主豪強們的吃相,也要比內地的好的多。
甚至很多人,還會主動賑濟和接濟鄉黨,甚至於主動免除鄉黨的債務。
但這些人這麽做,只是為了讓這些人,為自己家的子弟出生入死,為他們家的富貴,拚死作戰而已。
即使如此,涿郡的百姓負擔也很重!
各種苛捐雜稅和攤派,常常讓他們破產。
要不是那些地方上的軍功貴族和想要成為軍功貴族的地主豪強,主動出手,借貸和幫助他們度過難關,涿郡的農民早就破產了!
連有地方貴族和地主們幫助、幫襯的涿郡農民,都只是將將走在破產邊緣。
青州那邊的農民的日子,恐怕……
只是,道理大家都知道。
但,解決問題,總要有方略,而且是可行的方略。
“那侍中,打算怎麽個政治解決法?”劉屈氂好奇的問道。
而韓說,也是眯起了眼睛。
心裡面嗤之以鼻。
政治解決?
他就不信了,青州的盜匪,能通過政治解決?!
怎麽可能呢!
“明年春正月甲子,將是陛下禦極臨朝四十七周年之日,下官以為,陛下宜當大赦天下,與民同慶……”張越卻是岔開話題。
“嗯?”劉屈氂聽著,眼皮子一跳,然後猛地點頭,道:“誠如侍中所言,陛下禦極臨朝四十七周年,確當大赦天下,與民同慶!以賀我家天子,享國萬萬年!”
當今天子,可是特別重視這個事情的。
沒看到趙破奴都因為擔任了‘為天子禦極臨朝四十七周年獻禮’的‘大漢一統天下寰宇圖’編纂工作而鹹魚翻身,在朝中地位開始上升了嗎?
他又不傻,當然知道,這個事情可以作為自己拜相之後的頭等大事來推動。
畢竟,這種事情又沒有風險,還能拍馬屁,更可以拉近與天子關系,傻子才不做!
而一旦大赦天下,就差不多可以將過去的舊帳一筆勾銷。
青徐揚三州官吏違反沈命法的事情,也能抹掉。
而那些盜匪,也能擁有一個改過的機會。
只是,光靠這個,恐怕還不夠吧?!
“此外,下官以為,朝廷或可遣使南下,持節撫慰百姓,招募人民,往居延、樓蘭移民!”
張越笑著道:“為了鼓勵人民遷徙,下官愚以為,當許移民百姓,在當地可自由佔地!”
“依照其爵位高低,可佔有不同面積的土地,並由官府登記造冊,給田籍,假與耕牛、種子、屋舍及農具,如當年高帝授田故事!”
“此事,甚至可以制定法令,效仿商君的墾草令、高帝的授田令,以及下官所建議的準許百姓自由佔地,並且只要耕作五年以上,既歸百姓個人所有!”
“為了鼓勵移民,下官愚以為,公等或許可以建議陛下,對所有自願移民之人,提升其爵位一級,以鼓勵百姓,移民實邊!”
聽著張越的話,劉屈氂的呼吸立刻就急促了起來。
“政績!政績!政績啊!”若不是現在有著旁人在場,劉屈氂已經是手舞足蹈起來了。
移民實邊,是漢室的長期國策。
國家,甚至竭盡全力的鼓勵人民移民。
但可惜,收效甚微,很少有人願意移民。
畢竟,諸夏民族的故土情節,非常深重!
所謂狐死丘,飛鳥返故鄉。
對於諸夏人民來說,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
假若不是迫不得已,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願意去異鄉。
哪怕是迫不得已,不得不遠走他鄉的人,臨終之時,有條件的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回到家鄉。
對人們來說,家鄉永遠是神聖的、親切的和眷念的。
高帝、項羽這樣的英雄豪傑都是如此。
普羅大眾就更是不可免俗。
所以,動員人民移民,從平津獻候公孫弘時代開始,就一直是歷代丞相的頭等頭疼之事。
天子給的壓力很大,甚至還有指標,強製要求完成指標。
但,歷代丞相,再怎麽鼓勵和催促郡國,都很少有效果。
只有牧丘恬候石慶,是借著關東大災,躺著完成了任務指標。
其他人,人人都因為不能達標而被天子責罵過。
而現在,張越的這個建議,讓劉屈氂幾乎再難按捺了!
因為,這個建議具備了很強的執行性。
先,青州有十幾萬盜匪。
這些盜匪,哪怕願意從良,國家也不會任由他們留在原籍了。
地方官也不敢留他們,所以會想方設法的送走他們——假如能夠讓這些人改惡從善的話。
故而,地方上的動力是很強的。
其次張越提出的鼓勵政策,也具備很強的誘惑和動力。
商君的墾草法令是什麽內容?
劉屈氂當然清清楚楚,其核心就是百姓開墾的荒地,屬於百姓個人所有!
國家承認和認可其佔有土地的合法性,並保護他的合法權益,任何人,連秦王也不能剝奪!
而高帝的授田法案,則是根據爵位,由國家授給人民土地。
這是劉氏能統治至今的基礎——向上追溯三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的祖先,都受過這個法案的恩惠。
許多人,都是因此,而得以繁衍生息。
更何況,張越還建議了,國家可以向願意移民的個人,提供提升其爵位一級的獎勵!
這就很關鍵了!
因為,按照漢律,不同級別的臣民,佔田數量有天壤之別。
一級之差就可能是百畝之地!
此外……
若這個政策,可以推動落實下去。
居延和九原、武威等邊郡,就可以迎來十幾萬甚至數十萬的移民。
他的連襟和政治靠山,2師將軍李廣利,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因為,只有足夠多的移民,他的軍隊,才能有更大的活動范圍!
李廣利舉薦他出任丞相,最大的叮囑就是——明公務必要督促朝野,加大移民力度啊!
所以,這個事情,在劉屈氂看來,幾乎是一箭三雕!
既解決了青州的盜匪,又解決他的政績,還解決了李廣利的訴求。
幾乎是完美!
別說李廣利了!
其他人也都激動起來。
就連光祿勳韓說,都忘記了要看張越笑話。
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事情只要做成了,大家全部都可以得利!
就像劉屈氂,他可以在擔任丞相這初,就解決了青州盜匪,還加強了移民,肯定會受到獎賞,說不定士林還會吹捧他,將他塑造為名相。
而桑弘羊,則可以借移民,加強大司農的權力,畢竟,這組織移民和安置移民並借貸移民生產資料,這是大司農的權柄。
執金吾王莽,更是竊喜不已。
他已經打算,謀求未來的西域都護府任都護,或者類似的職務。
而移民越多,自然越有利!
就連韓說,也能從中得到很多好處。
先就是,若能真的將青州盜匪,變成居延移民,那他這個參與者和草案的提議者,肯定能沾光,更不提,事實上若真的提升移民爵位,這具體操作的可是光祿勳衙門。
作為光祿勳他的功勞還能少啊!
在眼前的利益面前,韓說也顧不得自己與張越的矛盾了。
再說了……
韓說悄悄的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
他就知道,就算他強行反對和搗鬼,也沒有用了!
因為此事,對每一個人都有好處!
甚至連準太仆上官桀,現在都已經是喜形於色了。
若能移民十幾萬甚至數十萬,太仆衙門的馬場和牧場,肯定也會因而受益!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
劉屈氂舔了舔舌頭,看著張越拱手拜道:“侍中之策,善矣!只是……本官冒昧的問一下,侍中打算從何處,籌集這筆資金呢?”
現在,國庫是沒有錢的。
元封四年後,漢家國庫就窮的跑耗子了。
今年夏季的旱災,更是拖累了國庫收入!
作為準丞相,劉屈氂已經被告知,去年河東郡郡守‘著外徭六月’,修了一條渠道,然後,現在郡守衙門欠了那六千民夫三個月的工錢,讓他這個準丞相想辦法撥款支付這筆工錢!
是的!
秦漢兩代, 國家的徭役分為兩種。
一種是為國服務的無償徭役。
另外一種,就是在規定外計劃外征的公共建設和為天子服務的徭役。
這種徭役,要給錢!
標準是每一個民夫每天工錢八錢,加上夥食費兩錢、此外還要提供他們每月一套衣物。
而一般情況下,所有的治河工程和水利建設工程,統統屬於有償徭役。
而很可惜,現在國庫連這筆錢也拿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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