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反應過來觀音到底說了什麽。“方寸”兩個字還沒完全被說出口，周圍的時間在她看來就已經靜止，水汽凝結的速度都恍然飛快，錯愣之中仿佛已過千年之久。

　　在脫離了世間一切的寧靜中，悟空聽到熟悉的聲音自喉嚨裡發出，雖然很快反應過來是自己的，可還是有一種模糊的錯覺:“菩薩，你說哪裡?”

　　觀音將悟空劇烈的情感波動看在眼裡，語氣清冷依舊:“正是你所猜之地。”

　　哢啦。悟空敏銳的察覺到內心有什麽東西猛然炸開，如同暴露於寒冬中的顫抖不適隨著血液流遍全身。莫名的羞恥感湧出，好像是一絲^不掛毫無遮擋，什麽事情都被看穿，任何的掩飾和秘密都化成嘲笑自己的把柄。悟空的身軀以不正常的幅度打顫，紊亂的呼吸讓她變得像是一個年邁體弱的老婦人，正在經歷喘鳴的折磨。

　　觀音靜靜的看著悟空拚命調整，最終用不甘心的語氣發問:“……你們知道我的秘密?”

　　觀音垂眸，雪白的手指輕撫淨瓶裡仙草，其上透亮的水珠反射著太陽的光輝，閃爍在了地面和竹林中。

　　“悟空，當年的那樣東西，是金蟬子的。”

　　短暫的沉默中，思緒迎來綿長的回音旋轉，只是眨眼的幾個功夫，悟空瞪大的雙眼裡，驚愕慢慢被了悟取代。不知不覺間，過往的碎片拚湊在一起，零星畫面不著色彩，僅僅是攜帶了聲音的黑墨勾勒。

　　黝暗石塔，橘紅聖光，浮動的光珠表面塗寫著她看不懂的文字。她記得自己上躥下跳在石塔的觀察，玩耍，到處尋找有趣的東西，直到最後觸到了機關，而後便看到了這顆珠子從地面的裂痕裡上升而出。

　　好奇如她，哪裡有什麽恐懼的意識，伸手就要觸碰。

　　然後，地動山搖，整座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然後，什麽都變了。方寸山也因為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舉動，永遠向她關起了大門。

　　回憶決堤，豐富而複雜的情緒傾瀉在了心靈的峽谷裡，埋掉盎然青草，只剩下翻湧的波濤和水花。悟空狠下心咬住嘴唇，以幾乎出血的痛楚，這才勉強迫使自己停了下來，自嘲的笑了:“這樣啊……”

　　她撥起順著肩膀滑落下去的毛發，眼神飄忽不定，並沒有集中在觀音那裡:“既然如此，菩薩應該也能猜到，我有什麽臉面到那裡去尋求救樹的法子呢?”

　　“我說過，成敗由你自己爭取，我也幫不了忙。”

　　觀音的再一次回絕終於讓悟空死心，她乾咽一口，企圖把堵塞在喉中的什麽東西吞掉，卻是徒勞的發現，那股窒息酸澀的感觸不減反增。她默不作聲的站起身，行禮的姿態好像是丟掉陽氣的魂魄，眼神裡滿是迷茫與絕望。

　　“有勞菩薩，是弟子叨擾，這就告辭！”

　　留下客套的告別，觀音目送著悟空倉皇而去，狼狽的姿態裡全然不見往日自信灑脫的半點風光。大概等到騰雲架起引發的風聲吹過許久，一直侍立在菩薩旁邊的惠岸小心翼翼的說話了。

　　“師父，為什麽要如此刺激他呢?”

　　觀音不答話，只是撚起仙草，忽的往身後的樹林一甩，只見仙露所觸碰之地，呼啦啦竄出綠色的樹苗，他們以肉眼可見的驚人速度生長、增高、布葉，直到最後長成應有百齡般的大樹，枝葉繁茂，根基牢固。

　　唯一美中不足，是樹的主乾並不筆直，許多地方有著殘缺的彎曲，

活像微微蜷身的棕蛇。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只有打磨才能塑成正直的姿態，欲速不達，即便繁茂，身子也會同這些樹一樣，彎曲無比。”觀音喃喃的開口，每一個字都是向著驚訝回頭的惠岸所說，“悟空對方寸山的眷戀太重，拿不起又放不下，終會成為她修行成長的障礙，我逼她去那裡，不過是讓她徹底釋然罷了。”

　　“可是，師父怎知大聖一定會去?”

　　“她會的。”觀音的語調雖然不變，可卻莫名有著堅定，“悟空雖然性情頑劣，但絕不會放任無辜之人因她有性命之憂。就算是為了玄奘，她也會去。”

　　觀音再一揮手，那些快速生長的樹木逐漸消散，最終化成仙露重回淨瓶之中。“悟空需要明白，這世上不會有人一直幫她善後，她必須學著承擔責任，對自己負責。不然……”說話間，觀音從懷裡掏出一個頭箍，高貴金色鍍滿全身，在陽光裡盡顯華態。

　　“這頂金箍，就永遠沒有辦法讓她戴上了。”

　　————

　　千峰排戟萬仞開，百音開路十面聽。日映嵐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不過是初見輪廓，芝蘭花香早已飄揚萬裡，堪堪扶上悟空的鼻尖。更近時，朦朧密布的水霧仿佛層層卷起的輕紗薄曼，循序漸進的顯露愈加迷人的景色。修竹喬松遍布全山，青翠欲滴，像是畫中一角，美麗醉人到不真實。斑斕恣意的迎春嫩桃，嬌豔瑞麗，仿佛是雲宮仙子，舞動縹緲的裙裾。

　　自山頂到山下，清泉碎玉構成純粹的樂曲，伴著時時的鶴叮鹿鳴，頗有仙渺韻味。山巒走勢不險不急，又不柔不靜，拿捏的恰到好處，將高聳的巍峨與清秀的靜雅糅合相生，恍若天成。廣袤的山野幽靜安寧，除去方才的水聲獸音，也只有風呼嘯而去的歌調，為這仙山增添些許的熱鬧。

　　可就是這樣的幽美，看在悟空眼中，卻成了狠狠刺進心肺的匕首。

　　曾經，方寸山靈盛優美，但從不會像如今這般恬靜清冷。這裡到處都可以聽到嘹亮的山歌，聽到無數修仙弟子在林間嬉笑吵鬧的動靜。這裡還曾經有鳳凰、麒麟、山鬼、靈犀等等的稀奇異獸， 但對待它們，方寸山從來都是習以為常，仿佛應對熟悉的賓客。

　　是什麽時候起，這裡開始被忘掉了?再也不被無數人追捧，再也沒有人前赴後繼的趕來拜師?

　　都是我的錯……悟空聽到自己對自己的責罵。是你隨便闖入禁地，偷拿寶物，才導致寶物損毀，方寸山失信於三界的！是你不聽教誨，我行我素，才讓那麽多風華正茂的師兄師姐，永遠只能被困在這優美的籠子裡不問世事的！

　　是你毀的方寸山——你自己的家！

　　別說了！悟空猛地捂住頭，再度睜眼清醒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山路的起點。往上看去，青苔斑駁的石磚縱深而上，幾乎直插雲霄，夾路的是千年的松柏，棵棵獨自成風，泰然自若，像是佇立山間看遍紅塵的得道仙人。

　　在視覺的刺激下，悟空腦海裡的記憶再次不受控制的湧現出來。

　　「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師父你看，我爬了十個台階！」

　　對面的人看著一蹦一跳走樓梯的自己，年邁的眼睛裡是止不住的笑意:「是啊，空兒真厲害！」

　　那時的自己，總覺得十個台階就很了不得，要很用力的伸腿，很用力的收腿，才能勉強跨上一尺半高的台階。

　　想著想著，悟空慢慢伸出腳，踏上了這條無比熟悉的路。

　　“壹，貳，叁，肆，伍，六，柒，捌，玖，拾……”她跨到第十個台階之上，沉默了幾秒，突然自嘲的笑了笑。

　　如今，十層台階，真是短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