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外有山矣，高數千丈，正午時分行於茂密的山林之間，幾乎看不到高懸的太陽。煙霞明滅，與雲菲行走於高聳的山巒之間，層層密密，勾勒著一副仙境之景。蒼鷹劃過蒼穹，翅膀割破了藍色的帷幕，發出尖銳的鳴叫聲。在朦朧的霧氣中，人跡罕至，飛禽走獸是這裡唯一的主人。

　　世人都皆歎這五行山的盛景，說是人間難遇，殊不知有一人，身在此山中，早已看厭這山景。

　　“喂，土地！最近給的口糧怎麽越來越少了?”悟空趴在地上揮動握住盛有鐵丸銅汁的瓷碗，那滿臉的不滿根本不打算掩飾，“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把我的飯吃了回扣了?！”

　　“沒味兒沒口感的東西誰吃回扣啊?”頭髮花白的土地氣鼓鼓的整理跨在短小胳膊上的竹籃，雖然面容蒼老，但侏儒身材同那略顯的笨拙的身體卻平添可愛，反倒讓那層層河川狀的皺紋多了年輕人才擁有的靈動，“500年了都是這麽多量，也沒見你發牢騷過。怎麽前段時間路過小孩送你兩個桃子，就又把嘴養刁了?”

　　悟空底氣十足的反駁道:“養刁怎麽了?猴子愛吃桃天經地義！我不管，我想吃桃子，你幫我弄幾個吧?”

　　“大聖你就別鬧了。”土地無奈的搖搖頭，“本來陛下派我看管你，明令禁止過不讓你吃除了鐵丸銅汁以外任何東西，這麽久以來那些山童農夫給你吃食本來就破例，你就別為難我了。”

　　語罷，他從籃子裡掏出一本書籍放在悟空面前:“給，今天的書。”

　　悟空眼睛亮了一下，抓過那開始枯黃的書本便迫不及待掃視名字，而後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土地，這本《西京雜記》我84年前已經看過了啊。”

　　“有麽?”土地不以為意，“書太多我都不太記得了。”

　　悟空伸手把那舊書推開:“換一本。”

　　土地不耐煩的揮揮手:“就先這一本吧，再去找新的你不知道多麻煩。大聖你就當複習。”

　　“凡是書本俺老孫過目不忘，複習它作甚?換一本！”

　　悟空的話並未激起土地多大反應，他邁開兩條小短腿，頭也不回的往土壤松軟的地方走。“我真的不想換了，大聖你愛看不看吧。本來嘛，一個女流之輩看那麽多書乾嗎?”

　　悟空先是一愣，而後壓低了聲音質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然而土地感受到她渾身釋放的冷空氣後，一溜煙就鑽進了土裡不見蹤影。悟空憤憤地將手中瓷碗往趴伏的石塊上敲了一下，咬緊的牙關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悟空暗自在心裡感慨一句，隻能拿起碗中鐵丸咬碎進食，不甘委屈甚至羞辱的情緒愈演愈烈但又無處釋放，最終全都凝聚在了她拚盡全力，如同啃食仇人骨肉般碾碎鐵丸的聲響之中。

　　要不是當初自己動作慢了一步，被如來壓在這山下動彈不得，誰會低聲下氣求人幫自己取新鮮果子?還任由這名不見經傳的土地隨便敷衍工作，處處刁難?還女流之輩！女人就不能看書了嗎?這土地因性別貶低自己，也沒見他自己的學識有多淵博，難怪五百年了都沒有升職，永遠隻能暗自發牢騷。

　　悟空一口一口咬碎那腕大的鐵丸，越想越氣，可等她咬掉整整一半後卻毫無征兆的安靜下來，下一秒一聲綿長歎息，將她所有怨氣和惱怒都從胸腔裡擠出，身體如同被抽空般微微前傾，右手肘部貼緊地面撐起腦袋。

　　如果能出去就好了。

悟空閉上那巧笑嫣然的丹鳳眼，面前卻突然浮現起蒼穹青雲之景，故鄉花果山的桃花又開，漫山遍野生機盎然，她看到自己在一座座山頭間穿梭，笑容恣意，好不快活。　　如果能出去，就用不著天天對著一個只會發牢騷混日子的土地，不用每天自言自語排遣時光，也不用受這鐵丸銅汁的折磨，雖說還有書籍相伴，但這孤獨的日子，著實還是落魄了些。

　　“如果能出去……”悟空呢喃自語，“讓我做什麽都行啊……”

　　――――

　　當日出的第一道光芒照在最高峰的孤松上，一縷白霧飄蕩著縈繞在山體左右。慢慢的，它開始穿梭於茂密的樹林之中。不知輾轉了多久，終於懸在了群山之上。

　　觀音手持淨瓶，垂眼俯瞰山景，身旁的徒弟惠岸卻遠沒有她那般平靜淡漠。

　　“師父，真的要讓那孫悟空擔這護送玄奘的任務嗎?”

　　觀音目光不轉，惠岸壯著膽子繼續道:“可是，您忘了五百年前，她……”

　　觀音纖細的手臂擋在了惠岸面前，製止了他說出接下來的話。“佛祖自有他的安排，照辦便是。”語罷，她素衣飛舞，按下雲頭降落在一處碧潭附近，周圍群山環合，不通人跡。林影悄愴，蟬鳴幽邃，清冷的氛圍籠罩在這片土地。

　　然而，就在這與世隔絕的洞天中，悠悠傳來一段沁人的歌聲，溫染了所有清冷。恍若天籟的嗓音讓周圍的靈鳥黯然失聲，令山間潭水的潺潺戛然而止，獨攬了這一片天地所有的明麗和風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悟空閉著眼睛，陶醉在曲調的情感之中。她一心投入在曲詞的婉轉千行，體會殊途同歸的思鄉之意，頗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一路尋來的觀音停在一側，靜靜聆聽，直到她一曲唱盡，余味彌漫在空中，纏綿而不可斷絕。

　　悟空一手撐著右半邊臉，不知在想什麽。

　　突然，她的耳畔傳來了一聲稱讚:“別而未逢，念而不見，若藕斷絲連……《采薇》被你這麽一唱，真可謂把那種掙扎和悲涼發揮到極致了。”

　　“誰啊?”她一時並未反應過來，隻當是路過的行人，甚至為被打攪了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還有些氣憤，眼也不睜，“別來煩我，讓我自己靜靜。”

　　那聲音笑了:“怎麽，見了熟人竟是這麽不友好的態度麽?”

　　聽到這句話，悟空一個激靈，她猛地睜開眼睛，果不其言看到了那一身熟悉的白色素衣。

　　難得見到舊人，悟空顯得格外欣喜:“南海觀音菩薩?”

　　“500年沒見，倒還認得我。”

　　悟空聽罷，歪頭笑了起來:“當然認得。說起來俺老孫被困在這兒，也多少有菩薩你一點功勞吧?我可沒忘記，當初是誰給那個窩囊的玉帝老兒出了找如來的主意。”

　　“你這潑猴，被關了半千年，還敢這麽蔑視天庭?”

　　悟空瞥了觀音一眼，好笑道:“要是我不蔑視天庭，菩薩你就能放我出來?”

　　本是無心之話，悟空並未抱有任何的希望。可觀音聽後不語，沉默的態度反倒讓悟空有了一秒鍾的錯愣，繼而是激烈的興奮。

　　“不會吧……我可是隨便猜的。”

　　菩薩風輕雲淡的面容不見任何感情，她合目低語:“算，也不算。孫悟空，你在這五行山下受刑也有五百年之久。今日佛祖開恩，若是你真心悔過，倒不是不可以給你個贖罪的機會，放你出山。”

　　“我知悔了！知悔了！是什麽機會?”悟空眼底燃起熊熊的希望之火。

　　“你可知道唐玄奘?”

　　“唐玄奘?是現如今太宗皇帝極為重視的那位金山寺高僧陳玄奘麽?”

　　“不錯，正是他。玄奘受我佛囑托，又承唐王李世民之命，要前往西方求取真經。他會路過此地，到時讓他放你出來，你拜他為師，一路保他西行，待事成之後，便還你真身，如何?”

　　觀音本以為悟空會滿心歡喜的答應，然而聽完了自己的話，悟空欣喜激動的表情卻暗淡下來，成了為難的神色:“尊他為師?”

　　“你現下無師，有何不可麽?”毫無起伏的問話響在了悟空耳畔，卻重若鐵錘一般砸在她的胸口。她身體猛然一震，低著頭， 死死咬著嘴唇，過了幾秒才抬起頭，卻換上了十分燦爛的笑容:“沒什麽不可……菩薩，我願意尊玄奘為師，護他西行，定不辱命。”

　　觀音看著悟空的眼睛，確定了其中傳達出的真誠，才放下心來，道:“那好，我便給你這次機會。不過伴玄奘西行，你的容貌還需改改，如今這面容容易招惹些不便。”

　　“能有什麽不便?”

　　“西行之路少不了求宿化緣拋頭露面，雖說你自己斷然不介意，但男性的樣子畢竟能省很多麻煩，而且你師父一個出家人，身邊跟著女子難免他會不舒服。”

　　“唉……”悟空揉了揉太陽穴，“一個性別而已，到底有什麽區別?這歧視的習慣當真讓人不舒服！”

　　“大勢所趨，你就暫且忍忍吧。”觀音從左手中的玉瓶裡撚出一株仙草輕輕一揮，晶瑩剔透的仙露滴落在悟空的頭上，瞬間閃耀出奪目的光芒，渺渺的白光纏繞在悟空身上許久才消散。這短短的時間內，悟空姣好的容貌變得英俊陽剛，儼然像是自己的親生兄弟一般。

　　觀音滿意的點點頭，收回仙草。“好了，等你出山恢復法力，自己維持住就好。時間不早，我也該告辭。”她回退了兩步，身影開始模糊。

　　“多謝菩薩！”一出口，陌生而帶著磁性的嗓音讓悟空有了短暫的停頓，但很快就適應了過來。猛然間，她想起什麽，大聲問道:“對了菩薩，玄奘何時能到這裡啊?”

　　觀音幻化成的白霧騰空而上，留下空遠飄渺的回答:

　　“你且耐心等待，此人今日便會與你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