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七年，長安。

　　煙凝城紫，鴉雀歸倦，暮靄的余暉排布在層層疊疊的瓦樓台閣。大明宮內，煙籠鳳闕，香靄龍樓，曉風撫吹，玉簾搖曳;大明宮外，風搖阡陌，雲嫋茅屋，尋常人家，雞犬相聞。繁華的市街上，人影竄動，喧鬧之聲絡繹不絕。

　　穿過三十六條花柳巷，一處普通客棧的門廳中，坐著侃侃而談的說書人。

　　“齊天大聖孫悟空，身如玄鐵，火眼金睛，長生不老還有七十二變，一個筋鬥雲啊就是十萬八千裡……”抑揚頓挫，起伏有致，直叫聞者心無旁騖，沉醉於說書人用話語編織成的瑰麗世界。

　　然而，緊湊有序的詞句間，突然插入了一個稚嫩的雜音:

　　“身穿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雲冠，足踏藕絲步雲履，手握如意金箍棒，睥睨蒼穹，橫掃十萬天兵……”

　　聽客紛紛轉頭，只見木梯轉口處一位粟黑發色的男孩伸長脖頸看著說書人，雙眼灼灼滾動著仰慕。他流暢的背誦雖稚嫩卻好聽，帶著清純天真，惹人憐愛。

　　但，顯然有人並不買帳，男孩還想繼續下去，店掌櫃卻已移動到他身後，一把把他拎了起來。

　　“你這小鬼怎麽又給周大哥搗亂了?！”店掌櫃的語氣慍怒，眼角卻不乏一些無奈的笑意，他朝下揮揮手:“各位客官別見怪，你們繼續，繼續！”

　　隨後，他抓起男孩就往後院走，一邊走，一邊提高了嗓音叫道:“朱子衿！你怎麽又讓你兒子亂跑了?”

　　語落，他人已到了後院，聽到廚房裡傳來了回答:“啊?抱歉抱歉！”隨著聲音閃出一個身姿高挑的男人。他長相頗好，五官柔和清秀，樣貌十分年輕。

　　朱子衿一從簾子後面走出來就看到了店掌櫃抱著的男孩，慌忙接過來道歉:“抱歉掌櫃的，我方才準備食材沒注意，讓這小子亂跑了。”

　　他把兒子放下，蹲下身，數落到:“莫兒，和你說了多少遍了?爹忙時不要到處跑動。”

　　面對嗔怪自己的父親，男孩抿緊嘴，一臉委屈:“爹，您每次忙都要一個時辰，我乾坐在那裡等你，太無聊了啊！”

　　尚未長開的面容配上委屈的纖細音調，硬是把兩個大人的責備壓了下去。店掌櫃看了看拽著父親衣角的男孩，心生憐憫，走上前低頭問道:“莫兒，你是太無聊才跑去聽周大哥說書的嗎?”

　　男孩看著店掌櫃，怯怯的點了點頭:“恩！周哥哥說書最有意思了！”

　　“恩……”店掌櫃輕輕摩挲著下巴上短短的胡須，“那這樣吧，以後周大哥說書，我批準你去聽，但是不許亂說話打攪他，知道了麽?”

　　男孩原本緊張的臉龐上在這一秒展露出欣喜的笑容，面對突如其來的驚喜，他開心的幾乎要跳了起來:“真的嗎?！謝謝掌櫃叔叔！我一定不會插話的！”

　　說完，他也不等兩個大人的回應，撒開腿奔向大廳正中。

　　朱子衿本想拽著他，奈何小孩兒身形靈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看著兒子消失在簾布後，面色擔憂的轉向店掌櫃:“掌櫃，這……”

　　店掌櫃一擺手，沒讓朱子衿繼續說下去。“小孩子嘛！貪玩正常。平時你忙，孩子老是一個人悶著，對他也不好啊！”

　　一股暖意慢慢湧上朱子衿的心頭，他笑了笑:“就是怕給您添麻煩……”

　　“哪裡的話?”店掌櫃飛快回應道，“莫兒一直都很懂事，什麽時候給店裡添過大亂子?再說，就算添了亂子又有什麽大不了的?當初要不是你幫我鎮壓了店裡的惡鬼，

別說我的店，就連我……”　　“掌櫃！”朱子衿突然出口打斷，店掌櫃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口快，他輕捂嘴，四下看了看，待確定沒有外人後，才又小聲開口:

　　“抱歉，我剛才沒注意……”

　　朱子衿也警惕的觀察了四周，許久才放下戒備，眉頭舒展開，顯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這些都是陰陽師的職責，何足掛齒?”

　　店掌櫃回答給他一個微笑，沒再說話。

　　“不管怎麽說，謝謝掌櫃的了。沒有什麽事的話，我先去幹活了！”朱子衿換上輕松的神色，很快就消失在後廚的門後。店掌櫃站在後院裡，望著後廚，聽著大廳內語調鏗鏘的說書聲，慢慢流露出由衷的淺笑。他邁開腿，緩緩向大廳走去。

　　――――

　　是夜。

　　長安城內一片靜謐，時漏聲響碎裂在巷陌之間，和著晚秋寒蟬與蟋蟀的唏噓。朱子衿盤坐在客棧的瓦屋頂，身側坐著自己的孩子。明星熒熒，銀輝氤氳了四周的空氣。

　　“……天地之初有五行，五行乃萬物塑造之本源，也是陰陽術的根。我們陰陽師之所以能降妖除魔，就是利用了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通過找到與邪物相客的屬性，進行針對性的布法攻擊。”朱子衿耐心的為兒子解釋手中泛黃古書上的奧秘，男孩眨著水靈雙眼，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很快，兒童靈活跳脫的思維跑到了九霄雲外，他抬起頭看著朱子衿:“爹，既然隻要找到克制的屬性就行，那為什麽如來佛祖關押孫悟空的山要集結五行所有力量呢?”

　　得，講了半天，並無卵用。朱子衿朝著思想嚴重跑偏的兒子長歎一口氣，但又不想責備他。畢竟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有的是時間教。

　　朱子衿合起書，腦海裡飛快調動著有關孫悟空的傳說。托兒子對齊天大聖異常喜愛的福，他早已耳濡目染了許多民間流傳的版本。此時，他從零碎的故事中，拚出了合適的答案:

　　“莫兒，你忘了?孫悟空可是跳出五行之外的啊！所以嚴格講，五行之內沒有哪一行能特別克制他，所以如來佛才要用所有的五行力量鎮壓他。隻不過，他習的法術以火為主，所以相對來說不擅於水行的戰鬥而已。”

　　“這樣啊……”男孩撐著下巴，眼睛看著夜下的長安，感慨道:“跳出五行之外，好厲害的感覺……”

　　他沉默了兩秒，突然問到:“爹，你說齊天大聖真的存在嗎?”

　　朱子衿沒料到兒子會有這樣的疑問，愣了一下，旋即被他得天真逗樂了。雖然自己是陰陽師，目睹過許許多多怪誕之事，但對於戲文傳說裡的這些人，他卻從沒相信過。

　　“莫兒認為呢?”朱子衿答非所問，將問題又拋回給了兒子。

　　男孩兒歪著頭，認真思考了兩秒，堅定的點了點頭:“我認為有！”

　　“哦?”朱子衿臉上的笑意更濃，“為什麽這麽肯定?”

　　男孩眼裡閃著隻有赤子才有的純粹執著:“因為爹你說過啊，這個世界上的生命都是多姿多彩的，有人類，有飛禽，有走獸，有妖魔，有靈怪……那麽，齊天大聖為什麽就不能存在呢?況且，您還教導我說，世上有許多純潔明淨的心靈，那像孫悟空這樣不畏權貴、遵從本心、勇敢自信的真英雄，一定會有的！爹，我說的對嗎?”

　　男孩凝視著自己的父親，小小眼睛裡蘊藏著深海般清純的明水，細小而劇烈的波濤翻卷滾動，拍打在朱子衿的心頭。他原本漫不經心的笑容消失不見了，慢慢轉為慈祥欣慰的淺笑。

　　是啊，為什麽不能呢?就連兒子這麽小的人都可以列出這樣有力的理由，他又怎麽能張口，捏碎這顆幼嫩小巧，名為夢的種子呢?

　　“你說的很對，兒子……”朱子衿伸出手撫摸著男孩的頭，“這世上，存在著許許多多絢爛的生命， 也存在著最美好的真善美。記住，無論你將來看到什麽，經歷什麽，都不要被晦暗的表象迷惑;更要記住，這世上最大的謊言，就是‘不可能’三個字。”

　　“恩。”男孩點點頭，他轉過身，仰面望著整片星空。深而發藍得帷幕上綴滿明珠，或微弱或明亮地閃動著。皎潔月光灑下的柔水流淌在男孩的眼眸中，流淌出一個真摯而觸人心扉的願望:

　　“爹，如果有一天我能親眼見到齊天大聖，該多好啊！”

　　朱子衿看著兒子神情中強烈的渴望與期待，埋藏多年的那根代表童真的心弦被重新撥動。那一瞬，他恍惚覺得，兒子的幻想並非完全是一場注定的空夢。

　　鬼使神差的，他回望著兒子的雙眼，堅定無比的說到:

　　“莫兒，爹相信，遲早會有那麽一天的！”

　　隨後，他環抱住男孩，仰視著靜謐的夜空，心裡卻激蕩著萬千波瀾。

　　夜色正濃，皓月彌輝，遠處高高金闕裡的大明宮，巍峨壯麗。偶爾飄來皇宮裡的管弦生平，緩緩浮動在寂寥的高空，也在不知不覺間，滲入了無數隻或美或虛的夢。

　　――

　　那一天，男孩種下了一顆夢的種子。

　　那一天，朱子衿為那顆種子澆灌了第一罐甘露。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這顆夢會有一天開花結果。

　　他們也誰都沒有料到，這場夢，早在很久以前，就已拉開了序幕。

　　――

　　時光如梭，歲月如歌，轉眼就是半千年。

　　命運，在沉睡了漫長的春秋後，再次睜開了迷離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