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是個很雷厲風行的人,孟聚深刻地體會到了這點。
中路軍主力還停留在冀州的蒲儀縣休整呢,江海已經乾脆利索地辭去了中路軍中軍指揮的職務,將手頭的兵馬和鬥鎧都移交給了王虎和齊鵬,然後,他領著親兵隊伍,當天就冒著蒙蒙的雨水騎馬離開了蒲儀縣,直到大軍離開蒲儀縣之後,孟聚都不知道江海去了哪——孟聚甚至有過猜想,他該不會一氣之下怒而出走了吧?
直到一個月後,孟聚已出冀州了,一個滿身泥水的信使才趕上了中軍,孟聚才重又知道了江海的動向。
原來,這個月裡,江海領著親兵已經在雨季裡把冀州的幾個縣城給走了一遍,從荒山野林間搜找出了數以千計的難民,將他們重新引領到平原上,開始拓荒和定居——中國的老百姓就像野草一樣,他們經常被摧殘,但要想徹底殺絕他們,這卻是很難辦到的。
在信中,江海向孟聚匯報,他目前在冀州靠近中山郡的唐村縣、木亦縣等地已經開始了拓荒,目前已招募到難民五千多人,編組成十四個村落,已給流民劃分了耕地,委派了統管的頭人,開始了軍屯建制。但今年春耕的節氣已經錯過了,第一季夏收怕是收成不會好,糧食收成怕是只能勉強自給。但江海估計,到第二季時候,軍屯區應該能增加到三萬流民的編制,能開拓荒田十萬畝,那時。軍屯應該就能轉虧為盈,能為大軍提供糧草了。
但在目前,軍屯區還需要中路軍的大力支持,急需糧食五百石。耕牛兩百頭,犁具五百副、鐵鍋一百口、棉被五百鋪。。。
看著那頁長長的清單,孟聚能做的只有歎氣了:不辭勞苦,以都督之尊沐風櫛雨親臨田埂,江海的這個態度,再怎麽說都是無可挑剔了。倘若不是自己心存芥蒂,在麾下能有這樣一個認真負責的能吏,自己該感到高興才對。
但現在。江海越是表現得盡忠職守,孟聚就越是感覺心虛。他思慮再三,終於還是在江海的來函上批複了:“同意調撥,函上所列物輜轉並州布政使李從速辦理。即發。”
簽罷。他將這封複函放進了閱完的公文裡,招呼帳外的書吏進來:“這都是今天要發的,你們登記好,交給參文處——特別是最後這份,請文先生看完過來下。我想聽聽他意見。”
書吏應聲將那堆公文疊起來抱走了,看著他的背影,孟聚有點發愣。
以前在東平時候,孟聚對地方民政一直不甚上心。他治理地方的辦法有點類似後世的承包責任製:地方官府怎麽施政,怎麽治民。他一概不理,只要在夏秋兩季的征收時節。地方官府能把軍糧交夠上來就行了,至於民政、財政、治安、司法等事務,孟聚一般都留給當地官府自理——並非孟聚不知道這樣做的後遺症很大,只是他精力有限,光是忙活軍務就累得虛脫,實在顧不上地方上的事了。
但這種放羊式的理政方式,放在東平時代還能勉強湊合——那時地窄人少,政務沒多少,孟聚料不料理都差不多。但現在的話,隨著各路兵馬頻頻報捷,東平軍的地盤越來越大,每天從各地發來的公文都有幾十件,建立一個協調各地、統管全局的中樞機構就很有必要了。
為此,孟聚成立了“參軍文書處”——這聽起來像是主帥身邊的文書助手,但擁有的權力卻是極大:他們有權查閱機密文書,知悉各處要害軍機,各地官府和軍將給孟聚發來的公文和請示,也是由他們先審閱並擬處置意見再遞孟聚決策,而孟聚對各地東平駐軍和地方官府發布的命令,也都要通過這參軍文書處審核後發布,認為所決不妥的,文書處甚至可以退還給孟聚重議。
正如孟聚所估計的那樣,文先生很快就過來了,手上拿著的正是孟聚江海的那份文書。看到他過來,孟聚松了口氣:看來,自己方才的猶豫是對的。文先生肯定是也要自己不要答應江海要求的吧?
文先生坐下,直截進入了主題:“主公,學生剛剛看到了江都督的請示,您的處置。。。先生覺得,稍可斟酌。”
“哦,先生也覺得不妥嗎?既然如此,本座就乾脆回絕江都督好了。”
“拒絕?”文先生詫異地望著孟聚:“學生何曾說過這話?學生這趟前來,就是想勸主公:對冀州的請求,主公您不但要答應,還要加倍給才對。”
孟聚愣住了:“文先生,你說的什麽?加倍給?光是江都督所要的,本座籌措起來就很吃力了,何況加倍給付?”
文先生心平氣和地說:“主公,再困難也要給。我們是要建立二十萬人的軍屯區,要每年為軍隊供應二十萬石的軍糧,這關系我軍未來十年的基業。但學生看江都督來函,他才要那麽點東西。。。簡直是杯水車薪,也就能維持幾個流民點罷了。就這點投入,是乾不了大事的。”
“但江海並沒有要求這麽多。。。”
“學生鬥膽猜測,江都督知道我軍物用貧乏,國事艱難,他該是顧全大局,不願讓主公為難吧;或許他還有些其他顧慮——但不管如何,冀州軍屯,關系我軍長遠發展,是我軍的根基所在,這是壓倒一切的要務。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我們現在的投入越大,將來的收獲就越多,這個道理,不需學生多嘴,主公也是明白的。現在,趁著我軍外部並無強敵,我們必須盡快強大自身,冀州軍屯就是我軍發展壯大的關鍵所在了。”
孟聚沉吟,文先生說的道理,他其實也是認同的。大投入才有大產出,大投入才能見效快,這是後世早已驗證過的真理。現在冀州一片荒蕪,若是按原來的辦法按部就班,何年何月才能把軍屯給辦起來?
現在大家都在跟時間賽跑,慕容家忙著剿滅拓跋雄的邊軍余孽,南唐也在急著恢復征伐西蜀之後的軍疲財乏——無論北魏還是南唐,都是根基深沉底蘊厚實的大戶,不說別的,光比人才這一項自己就望塵莫及了,自己連個參軍文書處的幾個幕僚都湊不齊人,如果不能發展得快些,如何玩得過這些財大氣粗的富豪?
文先生建議加大對冀州軍屯的投入,孟聚是不反對的。但問題是,軍屯的負責人是江海啊!自己好不容易才把他從軍隊中趕出去,現在馬上又要給他掌控那麽多的資源——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把江海留在身邊,另遣一員信得過的能吏去主持軍屯就好了,現在也不用那麽糾結了。
看著孟聚神色變幻,文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他說:“江都督精明強乾,是主持此事的不二人選。主公倍賜所需,也讓江都督看到了主公推行軍屯的決心,他定然更加用心此事。以江都督的才乾,只要他用心任事,軍屯之事就定能成功。屆時,冀州的百萬耕田,將是主公霸業的基石啊。”
“定然成功嗎?世事難料,如果。。。”
文先生打斷道:“主公如此慷慨,要人給人,要物給物,無論江都督還是旁人看著,主公確實已仁盡義至。倘若江都督還是不能按期完成軍屯,辜負主公信任的話,到那時,無論主公如何處置,他也是無話可說了。”
孟聚緩緩點頭,文先生說得已經很露骨了:自己加倍給付,雖然耗費的物資多了,但也是對江海的巨大壓力,他沒了退路和借口。 到時候,如果軍屯成功,那自然不消說,自己將是最大的受益者;如果做得不理想,那自己也可以乘機發落江海,他也沒了推脫的理由。
事情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做絕了去——文先生肯定沒聽過這句話,但他腹黑的策劃卻是暗含其中道理,顯得大氣利索,光明正大得讓人無話可說。
這已經不是“算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了。就算江海猜到了孟聚的用意,他也沒別的出路,只能拚下一條命去把軍屯辦成,否則將來被罷黜也是無話可說。
這種堂堂正正又暗藏鋒芒的風格,很是投孟聚的胃口,他說:“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這事就如先生所言吧,冀州所需,一律加倍調撥。希望江都督勿負吾望,早日建功才好。”
四月中旬,東平大軍的中路軍出了冀州境,抵達了濟州的楚南府。楚南府是北疆邊軍的地盤,當地官府已知道東平軍南下的消息了。沒等東平軍抵達,當地的邊軍旅帥就領著部下從南門逃跑了,丟下知府等一幫文官留在城裡不知所措,直到東平軍先鋒抵達城下才如夢初醒,趕緊出城跪迎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