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十年,五月,丙辰朔,日有食之。太史奏,今年當除舊布新,皇帝問於特進彭城公元韶曰:“漢光武何故中興?”對曰:“為誅諸劉不盡。”
於是皇帝悉殺諸元以厭之。癸未,誅始平公元世哲等二十五家,囚元韶等十九家。元韶幽於地牢,絕食,啖衣袖而死。
六月,皇帝將如晉陽,乃盡誅諸元,或祖父為王,或身嘗貴顯,皆斬於東市,其嬰兒投於空中,承之以矛。前後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悉棄屍漳水,剖魚者往往得人爪甲,鄴下為之久不食魚。使元黃頭與諸囚自金鳳台各乘紙鴟以飛,黃頭獨能至紫陌乃墮,仍付禦史中丞畢義雲餓殺之。唯開府儀同三司元蠻、祠部郎中元文遙等數家獲免。蠻,繼之子,常山王演之妃父;文遙,遵之五世孫也。定襄令元景安,虔之玄孫也,欲請改姓高氏,其從兄景皓曰:“安有棄其本宗而從人之姓者乎?丈夫寧可玉碎,何能瓦全!”景安以其言白帝,帝收景皓,誅之;賜景安姓高氏。
長恭原本入夏將娶的新婦,便是因其故去的生母乃為元氏,才令北宮退去婚事。而直到翌年三月,長恭才知道,原來這當中竟有他後來那位新婦鄭氏的手筆。如此便可解李氏此後既能嫁與五弟延宗,為何彼時卻不能嫁與他了。
而後八月,漳水之魚尚不得食,太子的婚禮便衝去了金鳳台下的斑斑血跡,太子妃乃是皇后的親侄,年僅十一歲的李家長女。長恭終於自這零碎的回憶中想起,原來,早在乾明元年的春天之前,他便已見過伊人了。
此刻,他的心裡突然湧上一陣慌亂,半晌才猛地驚醒,抬起頭看向伊人,眼裡有微微的波光漾過。他輕顫著啟唇道:“第三次,是在宣光殿側。”
那日桂樹盛放,香飄宮苑。他立於樹影下等候孝琬,卻撞見了那個本應在大殿之中婚禮之上的少年郎正隱於殿側。秋風習習,將少年淒然的話聲一字不漏地卷到他耳畔:“阿姊,我送你離開罷。他日,若我安好,便迎你回來,若我不好,你隻當從未與我相識,如此……平安一世。”
卻聞那女郎冷冷道:“今日殿下大婚,不該與我說這些胡話。”言畢她伸手一把奪過少年手中的物事,在石階上跌出一聲脆響,而後字字鏗鏘道:“從前之事,不過是少時誑語,殿下與我都不該當真。”
於此時的恍惚間,長恭隻覺記憶中的少女與乾明元年合歡樹下的身影重合,而後複與眼前之人重合。同樣的身姿,隻略添了幾分沉穩,同樣的聲音,隻褪去了幾分稚嫩。他心中仍震蕩不已,卻聽見她低低道:“你竟記得。”
伊人永遠也忘不了,那日她孤零零地坐在宣光殿側的台階上,忽見一片素色衣袖停在她眼前,而後緩緩地低下,直至垂落到她腳邊,接著便是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拾起地上斷成兩截的玉簪。她識得那袖口別致的合歡葉紋,認得那少年顧盼生輝的雙目,記得那少年溫潤若玉的聲音。此時,他正蹲下身來,將那兩截斷簪放至她手中,鄭重而溫柔地與她道:“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女公子有此心志,他日必遇良人。”
那樣近的距離,一下子便令伊人陷入他眼裡流玉般的光輝中,此後再難脫身。許在上元初遇那日,她便不曾想過脫身了。他便是出現在她無窮無盡的夢裡的那個人,她終於在這塵世中找到他,又豈能輕易放過?
故而在他起身離去之際,伊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明知故問道:“你是何人?”
未待他回答,
便聞得有人朗聲喚他:“孝閽諛ゲ湫┥趺矗靠旃矗 彼粽偶ざ粑紀W×耍罅巳唬鈧杖范ā5秩慈躍杓プ拍瞧渥櫻濾峋痛舜鈾矍傲鎰擼儼桓醇 似是過了許久,她終於鼓起勇氣,仰起頭與他鄭重道:“你記著,我是滎陽來的鄭伊人。”
只見他略略一頓,微笑著應道:“我知道。”
東宮身後,中宮膝下,那個曼妙美麗得令他家中衝天霸地的五郎都為之神魂顛倒的鄭家女郎,長恭如何不知道?誰知最後東宮所納卻為別人,是以那日雖則唐突,他卻是真心實意的替她惋惜。隻是如今將那些零碎串起,長恭卻是愈加迷茫。
昔日大母寧可此後中宮再由另一位不容她待見的李氏掌管,也不願東宮納鄭氏為太子妃,從前諸人隻道是因為那位鄭氏乃是馮翊太妃的親侄女。鄭太妃與他的父親文襄皇帝的那樁舊事,可謂世人皆知。
魏天平二年,神武之征劉蠡升,文襄蒸於大車。及神武皇帝還,一婢告之,二婢為證,乃杖文襄一百而幽之,武明後亦被隔絕往來。時爾朱氏有寵,生子粒裎浣蟹狹⒁狻N南寤實鬯燁缶扔謁韭磣尤紜W尤繢闖蔽恢擼肭蟪涿骱蟆I裎淠爍嫫涔省
子如曰:“消難亦奸子如妾,如此事,正可覆蓋。妃是王結發婦,常以父母家財奉王,王在懷朔被杖,背無完皮,妃晝夜供給看瘡。後避葛賊,同走並州。貧困,然馬屎,自作靴,恩義何可忘?夫婦相宜,女配至尊,男承大業,又婁領軍勳,何宜搖動?一女子如草芥,況婢言不必信。”
而後神武使子如鞫之。子如見文襄,尤之曰:“男兒何意畏威自誣?”因教二婢反辭,脅告者自縊,乃啟神武曰:“果虛言。”神武大悅,召後及文襄。武明後遙見神武,一步一叩頭。文襄且拜且進,父子夫妻相泣,乃如初。神武乃置酒曰:“全我父子者,司馬子如。”賜之黃金百三十斤,文襄贈良馬五十匹。
此事盡管得以善了,可終究為婁太后與鄭太妃埋下了芥蒂。太后不願鄭氏為其孫婦,確有道理。然而翌年複為鄭氏賜婚,且配與文襄四子,委實令諸人大為怎舌,便是長恭自身亦不得其解。
那些長恭不曾多想的緣故,如今終是呼之欲出。未及再想,忽見燭火一暗,卻是她手支棋案,傾身而來。
於這明滅的燭火中,於這撩人的香氣裡,趁著眼前之人難得的迷茫與恍惚,她的唇就這麽覆上了他的唇。
燭火搖曳中,兩道身影終是交織於一處。
同樣是眼前女子柔軟細膩的雙唇,帶著微微的涼意和濕意,他卻覺得此刻的輾轉纏綿與那雨夜和酒意中的溫香軟玉大不相同。是以直到她離了他的唇,他仍在回味著,到底是不同在何處?
他看見她不過咫尺的面容正浮著一層淡淡的紅暈,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映出一道陰影,卻遮不住她眼裡星光流轉明月長照般的光輝。而他在這片光輝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他也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的聲音:“如今,你可知道了?”
他怔忡了良久,卻仍未緩過神來,隻搖頭道:“我不知道。”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敢知道。
可眼下,他卻終究不得不知道――
“是你將她的身世報與北宮?”
伊人微微垂眸,終是頷首。
長恭心下微涼,“你可知,你差點害了她。她的母親亡於天保二年肅清魏室之時,昭信皇后與趙郡李家隱了她的身世,方才保得她平安長大。而你,卻在天保十年文宣帝再戮元氏時去北宮揭了她的身世……若非孝琬有所警覺,讓延宗及時向陛下求旨娶她,她大約與那些舊人一樣了。”
一樣淪為漳河水中的魚食,金鳳台下的殘肢。
只見她搖頭道:“那時我尚年少,並不知其中厲害,以為太后只會因此退了你與她的婚事……”
她當真是不知道其中厲害?長恭看著她,她的眼裡有懇切與懊悔,還有殷殷期許,迫得他不得不出聲,“所以,你處心積慮,隻是為了讓北宮退了我與她的婚事?”
他從前以為這樣的故事只會發生在戲台的話本中或是先輩的傳奇裡,譬如卓文君之於司馬相如,譬如他的大母之於他的祖父,總之這些纏綿的際遇無論如何都不該與他有關。就如長兄和嫡母心中所盼,他們兄弟幾人的一生都該是平凡而安穩的,或守一方疆土,或轄一方屬地,娶一個高貴且溫良的妻子,無關紛爭,無關掣肘,如此本分而規矩。
然而此刻,她卻望著他,誠摯而坦然道:“是。妾之所為,不過求殿下一人一心。”
她袖下顫抖著緊握的雙手終於松開,她再沒甚麽放不開了。從前他不知,如今她將唯一的卻也是全部的真心剖與他知,他珍視之,或是厭棄之,皆由他主。她的一切皆陰暗隱晦,唯獨對他的愛,錚錚明朗。
他喟然道:“一人,一心?你可知你所覓何人,所求何心?”她仍舊望著他,“我隻知是你,從上元初遇,便隻知是你。 ”她微微垂眸,“你許是不信,在未遇見你之前,我便已在夢中見過你。所以我知,是你。”
沉寂的室內,書案旁的燭火忽於明滅間搖曳,他的心亦隨之忽明忽滅,輾轉不定。良久,他起身離座欲前去挑燈添油,卻於提步之際驀然頓住。
一隻纖細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一如彼年於宣光殿側,她於他最清晰生動的記憶。他記得,那年她曾告與他:“我是滎陽來的鄭伊人。”
此刻,他垂首看她,隻覺恍如彼年。他緩緩蹲下身,執起她緊抓他衣袖的手,細細端詳摩挲。那是獨屬於高門女子的曼妙柔夷,從手指到掌間皆細膩而溫軟,透著微微的暖意。如此柔夷,他本該執之珍之,愛之重之。他終是歎了口氣,問道:“我願信你。告訴我,你是何人?”
伊人感受著他掌間傳來的暖意,微微一頓,與他相顧,道:“妾本滎陽鄭氏女,今為渤海高氏婦,乃與卿執手偕老之人。”
她想起乾明元年的二月,北宮殿內,觀音像前,她於額首觸地間瞥到的身影,端重而威儀,自她頭頂傳來的聲音,平緩而堅定,“這世間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得一人,執手偕老,知情知趣,同甘共苦,不忘初衷。誰都有年少勇敢之時,我也同樣。所以,我不管你是以何種方式走到他身邊,你既已認定了他,我願意成全你。但是,我要你在菩薩面前,以闔族滿門之命起誓,這一生與他同甘共苦,執手偕老。”
那時她便想,隻要能握住這隻手,莫說是同甘共苦,便是刀山火海,浮屠地獄,她也毅然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