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恭聽著對案女子低低囁囁的聲音，依稀恍覺如夢囈一般，隻覺與她明豔的容顏一點也不相襯，但又分明比從前虛作的那番端重與恭謹順眼了許多。

　　於此間，他看著她眼中的那片清明，心下微慟。他從前隻覺世間好看的女子大抵如昭信皇后那般，仙姿佚貌，遺世獨立，亦或如他的嫡母那般，端重高貴，容華無雙，可此間卻忽覺眼前之人妖冶的眉目，明豔的面容，剔透的肌膚，修長的脖頸，乃至那頸下微微突起的兩處鎖骨，都生得頗為好看。而此刻她朱唇輕啟，說出的話語更為惑人:“幸好，我遇見了你。”

　　他不自禁地避開她的眼睛，低頭佯裝端看棋局中的黑白子。許是因為燭火氤氳，熏香撩人，他初次覺得黑白並非那樣分明。

　　他唯一清楚分明的是，他的心，確是亂了。

　　於良久的靜默與怔忪之後，他終於自黑白子中抬首，看向她，“我知道。”

　　彼時她若嫁與東宮，那麽此時囚於妙勝寺中的便是她了。鄭氏也好李氏也罷，那些運籌帷幄的漢門世家最不缺的便是韶華曼妙的女郎，敗局中損失的一子，自然是棄之唯恐不及。而她絕非甘做棋子之人，何況棄子。

　　長夜漫漫，更漏中的水滴漸漸流逝，傳來點點聲響。於這澄亮的燭火下，長恭看著她的影子向自己靠近，聽著她的話聲蓋過漏聲:“你不知道。天保十年，我母親過逝，她大約難以瞑目――她若活著，我的姑母若活著，大抵都會覺得我背棄了生我養我的家族。”她頓住，“是我仰著太后，借著北宮退了你與寶信的婚事。”

　　長恭又是一怔，而後道:“我知道。”

　　他記憶中短暫得似乎隻余盛春三月的乾明元年，楊柳逐風，薜荔依牆，明渠春草，高樹鳴禽。那年，新帝封他郡王，北宮賜他良姻，一切本該如這春日一般明媚煦暖。

　　長恭不曾多想北宮為何因著元氏之故退了李家的親事，他也不曾多想為何從未留意過他的大母此番竟對他的婚事上了心，所以當孝琬攛掇著他借入宮拜謁嫡母之機偷偷去望上一眼時，他亦不曾拒絕。

　　猶記得當時孝琬滿面春光，搭著他的肩膀笑得咯咯作響:“我原本不大樂意你娶親的，可想著那是延宗……你說他得氣成什麽樣?他至少一個月不同你講話了。一想到他生氣的樣子我便開心，何況這次難得，奪他所愛的竟然是你，我以為家裡會做這事的隻有我。”

　　長恭不明白孝琬為何總是要與小他們兩歲的延宗過不去，自小到大，每每延宗從宮裡新得了什麽物事，他總要將那物事奪來，擺弄幾番便下手毀損，還因此受到大家的多次訓教，不過他仍是屢教不改，好在延宗長大些便不曾與叔父告狀了。

　　於是就在那日的春光明媚間，仙都苑中，合歡樹下，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那一襲綠裳的小娘子字字鏗鏘地與對面之人道:“李寶信，你若是這樣看我，那便如你所言――憑何你我都是一樣的出身，你能遂你所願，我卻要為人魚肉?既如此，我便直接告訴你，我就是因為四殿下與你定下婚約，才想著從你手中橫刀奪愛。若非是你，我大約都不會知道有他的存在。”而後便是另一個小娘子的嚶嚶哭泣:“鄭伊人，你沒有良心！我拿你當親姊姊，你卻借著北宮，拆我姻緣……早知上元那日，我便不該攜你同出！”

　　孝琬捂著他的耳朵將他拖走，待離了永巷，才悻悻地與他道:“延宗的眼光委實不好。”末了又道，

“孝憧刹灰不端！　　長恭徐徐道:“不會，過段時日我便要去並州了。”

　　孝琬摟緊他的肩膀，呼出的熱氣直直吹到他耳畔面頰:“我會去並州找你，不論你到何處，我都會去找你。你身邊總歸是有我，我身邊總歸是有你。”而後停住，睜著一雙剪水明眸巴巴地盯著他，認真道:“既如此，你不要娶那鄭家的娘子了，我去並州陪你可好?”長恭隻道:“那是大母定下的婚事，豈容推卻?我便是娶了她，也不會帶她去並州。”

　　更漏又響了一聲，將長恭的思緒拉回眼前。他聽見伊人低囁卻又堅定的聲音:“你不知道。”

　　她頓住，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如秋水似明月，令他不由想起孝琬那日的眼神，也是這般的清明如月，執拗認真。她問道:“郎君可還記得天保十年的上元節?”

　　長恭略一思忖，的確有些印象，“我記得，那日我和孝琬一道出去賞燈，街市甚為熱鬧。”熱鬧到衝散了他與孝琬， 害得他無暇觀燈，只顧著沿路尋找孝琬，直到行至與延宗約定碰面的漳水畔――他想著孝琬許是與延宗走到一起了。

　　伊人道:“那日我與寶信她們走散了，險些叫馬車撞到，是你救了我。”

　　長恭愕然，那日他只顧著找孝琬，並不曾在意其他的事。

　　見他一臉茫然，伊人頗為失望，微吸了口氣方續道:“也罷，那時我也不知是你。”

　　隔著面具，她連他的面容也未見到，隻記得一雙烏珠明月般的眸子和他袖口奇特的葉紋，後來她翻遍了仙都苑中的花草樹木，才知那原來是合歡的葉子，概因他衣袖上隻繡著葉卻不繡上花，所以她不曾認出。而後卻是因為那別致的繡紋，她才在宮闈之中一眼認出他來。

　　“第二次見你，是在二月初一。那日我陪姨母去北宮請安，恰巧你與河南王剛出殿門。”她頓住，“我低著頭跟在姨母身後，一眼便看見你袖上的合歡葉子。隻是姨母匆匆而行，所以待我回首時便隻望見你的背影了。也是那日，太后身邊的英女告訴我，你是河南王的四弟，樂城縣開國公，高肅。我才知道，原來你便是五郎口中那個比他大哥好上千百倍的四哥，寶信滿心期待將要嫁與的良人。”

　　長恭的眼睫微微顫動，他隻覺喉間乾澀，眼前似有迷茫，心中更是一片恍惚。

　　於那一片迷茫恍惚之間，有些零碎的記憶浮上他的心頭。譬如，他那位以文雅秀美著稱的姑父因一句話而令元氏再遭屠戮;再如，他那位早慧謙良的堂弟終於娶了太子妃，然而新婦卻不是外間所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