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神殿華美的大理石雕塑旁,蘇利亞挽著阿絲娜的手臂,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既然阿絲娜小姐不用回銀月城了,為什麽不去薔薇莊園住幾天呢?我還想和你多聊聊呢。”
阿絲娜望了克裡托一眼,笑著回答道:“高拉爾那邊還有一些事情,我們得趕快回去了。”
見狀克裡托也走上來。“是呀,蘇利亞小姐有機會可以來高拉爾看看,那邊的景色不比靜謐湖差多少。”
“好啦,知道你覬覦我這個位置很久了,現在把她還給你。”蘇利亞笑著把阿絲娜的手臂塞到克裡托懷中,促狹地看著兩人。
但此舉並未讓這對老夫老妻多麽害羞,他們順勢牽著手,仿佛這個動作演練過無數次,無比自然,兩人的身形也完美地契合在一起,渾然天成。
不知道為什麽,蘇利亞突然心中一黯,連笑容都有些勉強。
“那我們就回去了,記得替我向杉斯先生問聲好。”克裡托揮了揮手,兩人展開背後透明的元素羽翼,一齊飛向天空。
那是風衣和鬥篷上永久印刻的六環法術“共生之翼”,兩件衣服上各自印刻一半,需要穿著的人靠的很近才能使用,一度在洛坎的情侶間十分盛行。
類似的衣服蘇利亞有好幾套,但從未穿過。
……
聖湖湖畔的長椅上,兩個不同意義上的老年人閑聊結束,正欲起身,蘭斯洛突然抬起頭望向天空。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但強烈的氣流卻連一根小草都沒有吹動,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
“克裡托閣下。”懷恩急忙欠身道。
雖然這位晨星的守護者看上去比他孫子還年輕,但論年齡和資歷,他連對方的孫輩都比不上。
克裡托微微頷首,隨即開口道:“懷恩校長,我有兩句話跟杉斯先生講。”
懷恩見蘭斯洛一臉習以為常,按捺住心裡的驚訝急忙離開。
這位杉斯先生……到底是什麽人?
目送懷恩鑽進隨手拉開的傳送門,蘭斯洛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元素神殿來了一位不在我之下的神秘人,阿絲娜說他身上有死靈的氣息。”克裡托解釋道。
蘭斯洛眉頭微皺,表情有些凝重。
“那另一件事呢?”他問。“前些天你提過的。”
“的確如您所言,在知曉我會陪她一起回到銀月城時,元素高塔的人將我們請進了書房,半個小時後精靈那邊以‘血脈駁雜’為理由永久驅逐了阿絲娜。”克裡托表情冰冷道。
雖然阿絲娜說自己沒什麽,但他很清楚一個精靈獲悉自己被永久驅逐之後會有多傷心。這個長壽種族一生中最重要的兩種羈絆,其一來自戀人,其二來自種群,現在這一半被人呢硬生生抹去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杉斯先生,您可以告訴我嗎?如果我放任她一個人回到銀月城,會出什麽事?”
蘭斯洛示意他不要激動,拍拍旁邊的空位,克裡托順勢坐下。
“還記得埃利爾嗎?那個當初替你保護了阿絲娜的祭司長。”
“當然,他高尚的品德我會銘記一生。”
四百多年前,也就是蘭斯洛教會他星斬沒多久,突破傳奇之境的黑衣劍聖就孤身殺入銀月城,闖婚搶人一氣呵成。最後事件被當時的祭司長埃利爾壓了下來——他從一開始就主張“尊重個人意願”,但以仙吉爾族長為首的議會派卻堅稱精靈和人類不能結合,雙方一度僵持不下。
不過好在精靈都死要面子,沒人希望這件事傳出去,埃利爾正是以此為要挾,迫使諸多族長妥協,最後放任克裡托帶走阿絲娜而不去深究。
因此世人所熟知的就是一個浪漫且充滿傳奇色彩的“精靈和人類相愛,然後過上了幸福生活”的版本。
這也充分說明真相往往遠比故事來的殘酷且複雜。
“也許他是最後一名秉承精靈的古老傳統,真正高貴的精靈吧。”蘭斯洛歎了口氣。“可能,我是說可能。要不了多久,連這塊遮羞布也將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失去自我的傀儡,以神的名義將戰火蔓延到牧馬平原。”
“您是說精靈要向人類開戰?”克裡托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不,戰爭早就開始了,只是沒有人察覺而已。“蘭斯洛看向湖中心,原本清晰可見的長劍刻痕在夕陽的余暉中不甚明了,只剩下繁複的荊棘花紋。
“而且現在還多了亡者,或許是我的老熟人,或許又不是,誰說的準呢。”
他突然輕笑道:“還記得你說過,在我面前無法控制情緒,甚至連劍的勇氣都沒有麽?”
克裡托點點頭。
“如果有一天,我們站在了對立面上,希望那時你能克服這一點。”
“對立面?為什麽?難道您不要守護晨星了嗎?”他忙問。
“如果晨星只剩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那就失去了守護的必要。與其讓它成為滋生邪惡和罪孽的溫床,不如乾淨利落地毀了它,讓其在廢墟上重生。
“回去吧,孩子,不要像四百年前那樣獨闖銀月城,畢竟你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克裡托腦海中仍盤旋著蘭斯洛提出的假想。
對立面?會有那麽一天嗎?到了那時候,我有勇氣拔劍嗎?
他站起身,深鞠一躬然後離開。
銀月城,霧凇廣場。
最中央的噴泉雕塑原本是著名精靈雕塑家涅列斯基的傑作,他的好友荷爾拜因是位著名畫家,兩人都在蘇拉瑪任教。
後者從夢境中獲得靈感,將金紅兩色的雙月擬人(娘)化,創作出象征努林塔瑞的紅衣祭司塔瑞娜和象征索林納瑞的金發劍士娜瑞絲,涅列斯基的傑作正是基於他的畫作。
原本的雕像中,端莊的塔瑞娜手持書卷,高頌聖歌,娜瑞絲執劍凝望,環視四方。水霧在兩人身邊蒸騰,折射出朦朧的魔法光彩。
但,那些都是過去時了。
六個月前,在蘇拉瑪執教的涅列斯基不知道發了什麽瘋,突然跑到霧凇廣場,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傑作,說這是對神明的褻瀆:雙月僅是精靈的圖騰,不該被“神化”,這裡應該矗立精靈的信仰水流之主伊蘇。
因為他是雕像的締造者,再加上精靈生性淡漠,不喜歡湊熱鬧,所以就連廣場上身穿百葉甲的衛兵都只是看著他砸碎雕像然後離去。
荷爾拜因聽說這事後專程上門質問,問昔日好友是不是發了瘋,親手毀了兩個人共同的心血。同為七環法師的兩人甚至為此大打出手,要不是前任祭司長埃利爾出手阻止,兩人估計能鬧出人命來。
即便如此,兩人最終還是斷絕關系,不再往來。
這大概是百余年來銀月城第一起絕交事件了,素來看重友誼的精靈很少做的這麽過火。
再後來,廣場中的噴泉雕塑真的被換成了伊蘇手捧水藍色液體球的樣子,純淨的淡藍色水流如絲帶般懸浮於空,若有若無的聖歌回蕩在廣場上空,每個經過這裡的人都會駐足聆聽一會兒。
慢慢地,從無信者轉變為伊蘇信徒的精靈越來越多,原本清冷的霧凇廣場現在每天都擠滿了人,時不時就有人站在最高處大聲讚美水流之主,歌頌元神的偉大,無數信徒在下面鼓掌歡呼。對比之下,原本佔多數現在少的可憐的無信者反而成了另類,每天都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中。
今天是夜語家族新族長的加冕儀式,幾乎大半個銀月議會的高層都會到場,因此霧凇廣場擠滿了人。
露茜在狂熱的人群中艱難向前,在她眼中,往日清冷如水的銀月城如今染上一層膩人的緋紅色,就像那天晚上伊莫特魯熾熱的空氣,有種讓人血液躁動的成分。
女精靈好不容易擠到一個能看清高台的位子,急忙踮起腳尖尋找蒂娜的影子。
“哎唷!”
“對不起!”
露茜不小心踩到一位女士的腳,急忙道歉。
“grwee-thehb!”額前鑲著菱形水晶鑽的女士爆了句粗口,身上立刻蕩開一圈抗拒火環,炙熱的溫度幾乎瞬間蔓延到露茜面前。
周圍頓時亮起五顏六色的法師盾,就像圍了一圈玻璃牆,剛好把露茜困在裡面。
就在少女準備拔劍之際,一隻修長的手憑空出現,輕輕點在火環上,元素瞬間消弭於無形。
“埃利爾大人。”
周圍的精靈紛紛行禮,聲音將露茜從驚慌中拉了回來。
“埃,埃利爾大人?”她同樣驚呼道。
銀發精靈不知從哪兒擠進來,並未回答她,而是對那位女士微微躬身道:“願您原諒她的魯莽。”
女人憤憤瞪了露茜一眼,隨即不再追究。
“您的仁慈宛皎潔雙月的光輝。”
“是澄澈如靜謐湖水,埃利爾大人。”女人反駁道。“雙月只是圖騰,我們要堅定信仰。”
埃利爾無奈地攤攤手。“如您所願。”
說完,他轉過身抓起露茜的手,兩人化為白光消失在原地。
短暫的騷亂很快結束,或說人們無暇顧及這些,因為今晚的主角登場了。
仙吉爾族長牽著蒂娜的手,緩緩走上高台,沐浴眾人的歡呼。
後者長發高高盤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她著一襲潔白長裙,寶藍色披風蓋過肩膀,在胸前交錯,被一枚紅色水晶固定住。長長的披風拖在地上,來自靜謐湖的湖之精靈托著邊緣,讓它不至於沾到灰塵。
蒂娜臉上一如既往地冷面如霜,甚至比平時多了幾分神聖感,和仙吉爾簡直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她左手握著一根短箭,那是夜語家族的象征之一。傳說長弓仙吉拉最初搭配有四根短箭,它們均來自同一棵鳳凰木,彼此可以產生聯系。只是在漫長的歲月中,箭矢消耗殆盡,現在就剩下這一根,於是它便不再是武器,更多的作為象征。
站在高台邊緣,仙吉爾望著黑壓壓的人群,開口道:
“今天,站在這裡的夜之子們,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一位高貴的精靈!”
這句話宛如一顆火星濺入油桶,人群瞬間陷入了沸騰,但在嘈雜的聲音中,仙吉爾激昂的聲音依舊清晰。
“蒂娜·夜語,一位真正高貴的精靈!”
“在今夜,在這一刻,她不僅是一位族長,更是一位高貴的女王!精靈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王!”
人群突然寂靜,連樹上聒噪的鳴蟲也被站在邊緣的衛兵消滅。
大家都明白“女王”意味著什麽,但精靈從來都不是“國家”,他們是一個種族,由銀月議會統治的種族,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
“夜之子們,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
仙吉爾臉上的帶著嘲弄的微笑。
“你們在想,‘眼前這個瘋女人在說什麽?她難道不知道夜之子如風一般自由,似水一般無拘無束嗎’,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你們滿腦子都是自由,浪漫,無拘無束,同樣,你們也認為自己就是如此。
“你們認為自己是什麽?一群高貴的夜之子?
“不!站在我面前的是一群無能的廢人!一個在屈辱中呻吟的種族!
“我們是精靈,是生來強大的精靈,是洛坎最優秀的種族,是彌婭最傑出的造物,足以和巨龍媲美!
“但現在呢?抬頭看看這一方狹小的天空!睜開眼看看周圍擁擠的人群!你們呼吸的是渾濁的空氣!靜謐森林不是沃土!而是一個囚籠!一個象征著屈辱和嘲笑的囚籠!
“真正肥沃的土地,真正甜美的空氣,真正廣闊的空間,都在那座山脈之後!被貪婪無恥的人類牢牢佔據!
“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放開你們的感知去聆聽!銀月城裡充斥著屈辱和壓迫,就像一潭死水!而你們,將自己高貴的身軀和思想浸泡在死水中,宛如遲暮的老人!
“給你們悠久的壽命有什麽用!
“給你們傑出的天資有什麽用!
“你們隻想著‘自由’,‘浪漫’,可那是囚籠裡的自由,壓迫下的浪漫!在這有限、狹小、擁擠的空間裡,自以為是的無拘無束,就像把頭埋進沙子裡的陸行鳥,多麽可笑!你們就是被圈養起來肆意觀賞的牡鹿!
人群依舊死一般寂靜,但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因為每一名精靈都瞪著通紅的雙眼,喘著粗氣,不少人松動著領結,試圖讓自己呼吸暢通一些。
他們就像一群穿著華美晚禮服的野獸。
仙吉爾環視一圈,她對精靈們的反應很滿意。
“或許有人要問,是精靈要掀起戰爭,要向外擴張,要去踐踏他人的尊嚴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
“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塊土地,不是一堆奴隸,不是用暴力去佔領,去征服。
“我們要的不是有形的領地,不是廣闊的空間,而是真正的自由!
“我希望有一天,那些渺小的、壽命短暫的種族,聽到精靈的名字,會感到發自靈魂的戰栗,會感到惶恐,會明白自身的渺小和卑微。
“我希望有一天,一個手無寸鐵的精靈孩童,如同迷途的幼鹿般誤入人類領地,也會受到君王般的愛戴,因為他的身軀裡流淌著夜之子的高貴血液!
“我希望有一天,其他種族即便成為精靈的奴隸,也會為此感到驕傲,自豪,因為他們的主人是真正高貴的精靈!
“我會為那一天的到來流盡自己的最後一滴血!為自由而戰,為真正的高貴而戰!
人群爆發出一陣海嘯般的歡呼,血脈躁動者在空中引爆絢麗的元素,肆意發泄心中的狂熱。
仙吉爾摘下自己頭上湛藍寶鑽雕刻的王冠,輕輕戴在蒂娜頭上,示意安靜下來,繼續說道:
“諸君,請記住。這不是戰爭,而是奪回本該屬於我們的東西。”
“議會已經解散,取而代之的,是銀月帝國。而站在你們面前的蒂娜·夜語,就是第一任女王。
“她將帶領偉大的夜之子凝聚起來!帶領我們迎接那一天的到來!
“精靈,注定屹立在洛坎諸族之巔!銀月帝國的旗幟會插到霍加斯的最高峰!
“在那之前,所有的夜之子同胞們,請跟我高呼她的名字!”
“蒂娜女王!蒂娜女王!”
呐喊聲如山呼海嘯一般,響徹銀月城。
伊蘇雕像手上的水球也飛了過來,落在蒂娜空閑的右手中,如此神跡,在霧凇廣場再次掀起。
沐言如果在場的話,一定不敢相信這是那群死傲嬌的精靈,他們看上去比卡德拉高地的獸人還要野蠻、狂熱。
……
遠離霧凇廣場的樹屋陽台上,站著兩道人影。
“埃利爾大人,他們……他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露茜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是她從風之蒼穹回來後第一次回到銀月城,在那之前,埃利爾把她帶到城外,和那些加入銀月盟的其他種族待在一起,她一直住在林精樹屋旁的村落裡。
埃利爾沒有回答她,反而和藹地問:“小露茜,你覺得仙吉爾族長說的有道理嗎?”
露茜搖搖頭。
“我無法判斷,但我知道她在挑起戰爭,那樣會讓更多人送命。我們自古以來就待在靜謐森林,牧馬平原也不是人類從我們手中奪走的,那本來就屬於他們。”
埃利爾笑了
露茜頓時有些不安。“我……我說的不對嗎?埃利爾大人?”
“不, 你說的很對,我也這麽認為。但,”埃利爾聳聳肩,“如你所見,我們這樣想並沒有用。”
“那怎麽辦?仙吉爾族長是壞人嗎?誰來救救他們?”
“不不,仙吉爾她……她。”埃利爾神色複雜,正要解釋什麽,兩人身後長長的影子突然一陣蠕動,從中走出一位身著黑色晚禮服的男精靈。
他腰間長劍如霜,披風宛如拖在地上的影子。
“梅米昂族長。”埃利爾眯起眼睛,背在身後的右手輕輕擺動,慢條斯理地劃開一道隱形的傳送門。
梅米昂並未理他,而是一劍刺向露茜,黑影宛如藤蔓一樣襲向兩人。
埃利爾抓著露茜的胳膊,把她推進突然打開的傳送門。
“去你來的地方,千萬別回銀月城。”
劍光一閃而過,但隻砍到了露茜尖叫的尾音,除此以外什麽也沒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