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爾,你這個精靈的叛徒!”
梅米昂怒喝一聲,劍光帶出一片幻影,刺向近在咫尺的埃利爾。
曾經的祭司長不緊不慢地閃走,留在原地的冰分身應聲破碎,冰塊化水,梅米昂刺進其中的長劍卻宛如陷入泥潭。
“凍!”
埃利爾打了個清脆的響指,散落的水花凍成雕塑,寒氣大作,將長劍死死卡在裡面。與此同時,白茫茫的寒氣凝聚成蛇形纏向近在咫尺的梅米昂。
不得已之下,影霜族長隻好松手後撤一步,夜之領域中,受他控制的黑影藤蔓撲上來和這些寒氣凝成的蟒蛇糾纏不清,自己則腳下一蹬再度向埃利爾發起進攻。
“你們這是打算和我撕破臉皮了麽?”
埃利爾平靜的臉上依舊看不出憤怒,他面前升起一張水幕,像張開的口袋,無論梅米昂如何掉轉身形,左突右衝,始終正對著袋口。
見狀他止住腳步,身體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和寒氣糾纏不清的黑色藤蔓立刻散落在地上,宛如攤開的墨汁,與他融為一體。
“又來,你是三十歲的小孩子嗎?”
埃利爾背後展開一雙水藍色羽翼,漂浮於空中,原本在身旁懸浮的水幕口袋徹底攤開,靜靜飄在腳下,就像一張毯子。
“散!”
水幕在他的操控下迅速延展,準確地覆蓋地上每一寸黑影,連附著在牆角試圖攀上牆壁的也不放過。
一黑一藍兩張大網你跑我追,延展到最後都變成一層輕如蟬翼的薄片。
梅米昂知道自己逃不過,乾脆將黑影集合於一點,不斷向上突刺,試圖強行突破覆蓋在其上的淡藍色紗衣。
但他的舉動就像躲在被子下的熊孩子想用膝蓋頂破被子一樣可笑,黑影拱起一道峰,頂上針尖般細小,水藍色紗衣也隆起麥鞘似的外殼,將梅米昂牢牢鎖在下面。
“好玩嗎?”
埃利爾輕笑道,手中光芒一閃,三十二公分的海魂木魔杖彈到空中,杖尖上灑下細細的粉塵,均勻攤到紗衣上,柔軟的液體帷帳立刻堅硬如鐵,也成了梅米昂的牢籠。
魔杖回手,他像交響樂指揮家一樣揮舞著輕點幾下,鋪在地上的藍色立刻收縮,從邊緣包裹著攤開的黑影,最後縮成一塊長方體囚籠,其中的黑色液體凝聚成人形,變回梅米昂,滿臉怒意地困在裡面。
後者抿著嘴唇,鐵青著臉,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一句髒話。
“行了,我知道你在想為什麽仙吉爾不來幫你對不對?”
埃利爾撿起他落在地上的劍,輕輕彈了一下,帶著顫音的劍鳴蕩開一圈無形的波動,讓兩人旁邊的某處空氣出現了扭曲。
一個人的輪廓逐漸凸顯出來,正是剛才還在發表煽動性言論的仙吉爾。
現在高台上只有頭帶王冠的蒂娜一人。
“你怎麽發現我的?”仙吉爾冷著臉,無論是看向梅米昂還是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些不自然。
埃利爾還未回答,梅米昂就扔出一通粗俗的咒罵。
“grwee-thehb!夜語家族的婊子!我就知道你和他有一腿!你們當年就搞在一起了對不對!你這頭欲求不滿的母鹿!你……”
雖說梅米昂和仙吉爾是明顯的盟友關系,但他粗鄙到如此地步埃利爾也聽不下去,魔杖輕點,濃鬱的水元素立刻充滿囚籠,將這位影霜族長徹底凍了起來。
“謝謝。”仙吉爾欠身道。
埃利爾挑挑眉。“你現在不應該叫囂著要把我抓起來嗎?怎麽還這麽客氣?畢竟我放走了重要的線索,還打傷了你的盟友,很有可能還要干擾你的計劃。”
仙吉爾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仿佛要看穿他內心到底在想什麽。
然而她只看到了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不起一絲波瀾。
“把他交給我,我不追究這件事。”她開口道。“只要你不插手這件事,我一定不會對你出手。可以嗎?”
她的最後一句尾音顫抖,仿佛帶著懇求。
“這也是‘神’的旨意麽?就把我從‘元素之主’冕下手中救下來的那個‘神’。”埃利爾哂笑道:“還是說你真的對我‘舊情未了’,仍然‘藕斷絲連’?”
仙吉爾眼神黯淡了幾分,隨即恢復如霜的面容。
“我以水流之主伊蘇的名義宣布,從現在開始,前任祭司長埃利爾·晨風不再是高貴的夜之子,而是在逃的叛徒,陰冷潮濕的布爾洛德將是他度過後半生的地方!”
“-rod”在精靈語中是地洞的意思,布爾洛德是“鋪滿苔蘚的地洞”,當初學會這個詞時沐言發自內心地覺得,精靈真是一個有趣的種族,連監獄都說的這麽有情調。
冗長的宣判詞念完,囚禁著梅米昂的冰塊應聲破碎,等候多時的夜之劍聖用腳尖挑起長劍,再度向埃利爾刺來。
“這才是你嘛。”
埃利爾對夜語族長露出欣慰的笑容,周圍的元素瞬間仿佛潮汐一般湧動起來。
“傳奇程度的以一敵二我試過,但敵人是兩位族長還是第一次。”
很快,他的調笑聲就被元素碰撞發出的轟鳴淹沒。
……
信仰歷776年1月25日,位於靜謐森林的精靈成立了銀月帝國,但消息既沒有通告,也沒有宣傳,甚至都沒有銀月盟成員之外的任何人察覺到這一點。
前任祭司長埃利爾被革除了精靈的身份,與他一樣不擁護帝國的少數強硬分子被一同押入大地穴布爾洛德,現任祭司長由夜語族長仙吉爾擔任。
原本組成議會的四大家族也不再擔任議員,而是組成了四支軍隊。其余在半年前陸陸續續趕來銀月城的族群和部落都成了附庸種族。
“啥玩意兒啊?搞得跟要打仗一樣。”木喉村的村長奧奇忍不住問精靈大使。“不是說有大事兒要發生嗎?就這?”
冷漠的大使沒有理他,宣布完就轉身走了。
“這可怎整啊。”站在一旁的比魯忍不住問。“村裡的崽子們還沒長大呢,這怎就要打仗了?”
奧奇村長搭在比魯肩上的熊掌微微用力,後者疼的一陣齜牙咧嘴。
“你捏我乾哈?”
“把蘇珊娜送走可能是我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了。”
灰谷的白楊林,白光一閃,一道人影從天而降,“砰”的一聲落在一棵樹下。
這焦黑了大半的白楊樹還在艱難生長,一個接近九十度的分叉上印著兩個明顯的黑腳印,仿佛有腳掌冒火的人在這裡駐足過。
人影落地後就陷入了昏迷,不少魔獸聞聲趕來,卻都被一股特殊的氣息趕跑了。
……
露茜在驚恐中醒來,剛才發生的一幕對她而言就像一場噩夢。
夜已深,四下一片寂靜,沒有蟲鳴也沒有鳥叫。
不對,這不是靜謐森林!
精靈少女急忙爬起來,壓低身子,雙手握緊長劍。
靜謐森林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喧鬧,晚風輕拂,沉寂了一天的昆蟲的小鳥都會鑽出來吵個不停。
入眼是一片布滿瘡痍的樹木,樹乾上遍布焦黑,地上還有一條十米多長的裂縫。裂縫仿佛是溫度極高的銳物造成,開口狹窄,周圍的泥土已然龜裂乾枯。
這是……灰谷的白楊林?
她第一時間確定了這一點。
半年前,伊莫特魯的天空燒的火紅,腐血狴混成的泥石流如海浪般碾壓過這裡,之後留下一片死寂。
身為一名劍士的素養讓她警覺起來,腳下踩著輕盈的步子,緩緩繞到一棵樹後,屏住呼吸,不放過一絲痕跡。
少女的尖耳朵微動,正上方傳來液體蠕動的滑膩聲,一股發自靈魂的戰栗如電流一般遍布身體的各個角落。
她仿佛都能聞到並不存在的腥臭味,伴隨著夢魘般的記憶湧入腦海。
腐血狴!
露茜腳下一蹬,身子如飛燕一般疾飛向遠處,同時劍尖劃過一道殘月軌跡,之前藏匿的這棵樹應聲倒下。
“噗嘩——”
一大灘爛泥從天而降,地上的雜草瞬間被腐蝕成焦黃,嗤嗤冒著白氣。
露茜如臨大敵,但身體卻沒有像往常那樣顫抖,因恐懼蜷縮成一團。
在風之蒼穹的那場試煉中,她已經克服了對腐血狴的恐懼,少女明白一味的逃避不能解決任何事情,唯有鼓起勇氣才能避免讓余生在懊悔和自責中度過。
但現在唯一讓她疑惑的是,眼前的腐血狴為什麽沒有那股難聞的臭味,而且傻傻站在原地,一點兒撲上來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畏畏縮縮不敢上前。
一人一獸僵持間,一絲真切的腥臭味冒了出來。
是右邊!
露茜毫不猶豫,一邊緊盯著面前古怪的腐血狴,一邊向左閃躲,幾乎在她離開原位的瞬間,一張流淌著泥漿的破布口袋卷了過來。
第二隻腐血狴!
這種魔獸沒有骨骼,全身呈半液態,所以魔核的純度極高,再加上平時隱藏在水灘、沼澤甚至是潮濕的泥土裡,不易發現,腐蝕性又極強,因此價格非常昂貴。
但在高額的回報面前,從來不缺少搏命者。有人發現了它們的弱點——腐血狴張開嘴吞噬目標時,會露出內皮上蛛網般四散分布的血管交匯處,那兒是魔力和血液的匯聚點,也是魔核所在。
所以只要腐血狴暴露自己的命門,便有機會將其一擊斃命,還能完好無損地剝下魔核。一旦核心被剝離,這種魔獸就真的和爛泥沒什麽區別了。當初在風之蒼穹,橡果體內的二層迷宮裡,蒂娜就是這樣輕易解決了腐血狴。
露茜的哥哥羅迪也是這其中好手之一,他尤其擅長在刀尖上跳舞,也正是憑借這項本領養活了妹妹,還為她提供了去蘇拉瑪的巨額學費。
但他只是名劍士,不可能像身為射手還全副武裝的蒂娜一樣。他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成為誘餌,勾引腐血狴吞噬自己,以此來爭取寶貴的一線生機。
就像戰士最終馬革裹屍,船員最後命喪大海一樣,他也在一次狩獵中被腐血狴吞噬,在生命最後關頭掙扎著從黃昏沼澤高聳的懸崖上跳下,同時竭力呐喊著讓露茜趕快逃跑。
……
腐血狴一擊落空,發出低沉的嘶吼聲,仿佛在呼喚同伴。
露茜知道不能拖下去了,她向右奔跑幾步,讓兩隻魔獸全部處於自己視野中,避免腹背受敵,然後握著劍主動上前,劍上的銀光照亮了漆黑的夜。
見獵物主動送上門,腐血狴立刻張開滴淌著泥漿的大口。露茜和它離的如此近,以至於都可以清晰看見它內壁上律動的血管紋路
……
“這些大家夥其實很好對付,它們張開的那一瞬間,最中間的魔核就會暴露……”
“所以只要你沉著冷靜,在腐血狴合攏前一瞬間切斷魔核與周圍的脈絡,不僅可以殺死它,還可以最大程度地讓魔核完整……”
“不危險的,一點兒都不危險,真的!不讓你去只是因為腐血狴長的太惡心了,所以小露茜見到腐血狴以後一定要第一時間跑開……”
這次我不會跑了,哥哥。
露茜迅速抬起右手,銀色的劍氣劃成一道圓弧,在腐血狴張開的肉壁即將合攏的刹那猛地刺了出去。
旋轉的劍尖準確地將指甲蓋大小的魔核剝離了下來。
少女腳步微錯,在失去控制的爛泥落在身上之前彈了出來,繼續警惕地注視著遠處。
但眼前一幕讓她有些錯愕。
死於她手的腐血狴剛才發出叫聲,的確引來一隻同伴,而且堪堪加入戰局,然而現在這名同伴卻被另一隻腐血狴——就是一開始盤踞在自己頭頂,沒有異味的那隻攔住了。
兩隻腐血狴之間的戰鬥就像兩坨爛泥互相摔打,它們引以為傲的腐蝕性劇毒液體對對方完全無效,就像兩個免疫對方法術的法師,無奈之下掄著法杖展開了肉搏,一時間泥花四濺,一股濃鬱的腥臭緩緩散開。
露茜本能地感覺到危險在蔓延,她顧不上搭理眼前的怪狀,拔腿就跑。
她記得分別前埃利爾的最後一句話。
“去你來的地方,千萬別回銀月城。”
她之前在對方的安排下,一直待在林精的樹屋附近,和那裡的蕨類人、熊怪生活在一起,但那也屬於銀月城邊緣。
他指的是風之蒼穹?
露茜現在只能想到這個古怪的地方。
當初和那個叫夏穆的人類重返伊莫特魯後,事情的發展就出乎了她的預料。先是和阿瑪瑟分開,她和蒂娜兩人剛回到靜謐森林外圍就遇見了埃利爾大人,緊接著是仙吉爾族長,梅米昂族長……往日裡她根本沒機會見到的銀月議會議員們都來了。
在經過一番簡短的詢問後,這群大人物對兩人的安置問題產生了糾紛。當然,爭執發生在隔音結界裡,她並沒有資格聆聽,但這不影響她察覺到好幾雙貪婪的眼睛從自己身上掃過。
再然後,蒂娜被帶走,幾位族長走向自己時被埃利爾大人攔下。
“到頭來還不是手快有,手慢無?”大人當時這樣說著,然後就像剛才那樣把她帶走。
今天是她從風之蒼穹回來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回家”,埃利爾大人說要讓她見蒂娜一面。
然而從踏入銀月城的第一步開始,一股強烈的陌生感始終充斥心間。不同於以往的安靜祥和,人們變得易怒,暴躁,甚至野蠻。
從露茜出生到現在,她從未在任何一個精靈身上感受到“野蠻”這個詞。精靈們通常喜歡把它和“愚昧無知”搭配,用來描述卡德拉高地的獸人和曾經住在伊莫特魯的德魯伊們。
尤其是那個有一半精靈血統的族長古斯塔沃先生,身上貼滿了類似的標簽。
精靈們說他把這一半血統完全長在了頭上,所以是個十足的野蠻人。從他身上看不到一絲精靈的優點。
但現在的銀月城,讓她發自內心地抵觸。那些人甚至不如風之蒼穹的德魯伊們來的親切,至少那個叫尤彌爾的大胡子還給自己表演過變成六種不一樣的魚。
至於蒂娜……
露茜無法想象自己的好友為什麽會變成那樣,她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波動,就像失去了靈魂。
一般而言,精靈很少醉心於交際,因為漫長的生命中總要接觸許多人,過於熟悉和過分親密都會造成提前厭倦,所以每個精靈關系密切的好友屈指可數。
但露茜很幸運,曾經的她有疼愛自己的哥哥,和依德麗爾、蒂娜、阿瑪瑟三人關系都很親密,然而現在他們一個也不在了。
哥哥和依德麗爾死了,蒂娜變成了那樣,至於阿瑪瑟……
她記得那天兩人離開伊莫特魯沒多久,那個方向就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同時蒂娜驚恐地睜大了眼睛,要不是當時兩人被眾多族長團團圍住,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衝回去。
恍惚間,少女一口氣跑到了荒涼的巨坑中心,她無助地環顧四周,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麽回去。
雙月高懸於空, 四下一片寂靜,兩次堪比小當量原子彈爆炸的法師自爆過後,這裡成了真正的不毛之地。
“怎麽辦,怎麽回去?”
“哥哥,我該怎麽辦?”
少女站在最中心的小坑裡,一股絕望慢慢湧上心頭,她用長劍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依舊站得筆直。
“會有辦法的,一定有。”
那天在伊莫特魯發生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閃過,然後定格在最後一場戰鬥。
她想起眾人用狼血澆灌泥土,被吸收後土壤就綻放出光芒。
少女咬咬牙割破手掌,手心朝下貼在泥土上。
“彌婭保佑,一定可以的!”
仿佛她的祈禱真的被彌婭聽到了,血液滲入泥土的瞬間,白光一閃,她頓時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