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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編年史》第180章 父親和女兒
夕陽西沉,整個珈藍學院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

麗娜,或說依德麗爾小姐和往常一樣從圖書館歸來。

在路上她就已率先將感知鋪開,想借此來避免自己遇到某個人。這是從那場生日晚宴後就養成的習慣了,只是多少有點陸行鳥遇險時將腦袋埋進沙子裡的自欺欺人之感。

一如既往地安全到家,少女抬頭看了眼隔壁公寓,屋頂的煙囪正冒著嫋嫋炊煙,看來自己又多想了。

多久沒去蹭飯了?

似乎很久了吧……

心情談不上孤獨,畢竟精靈總是要和寂寞過一輩子,尤其是生活在人類世界的、早早失去了愛人的精靈。

她本以為自己的心門從今往後都會是閉著的,沒有人能進來,直到認識了阿銀。

他給她的感覺不一樣,對方身上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總會讓她下意識地誤認為是別人。而她也一度沉溺在這種假象中,不肯認清現實,不肯打醒自己。

所幸,這一切終結在國王生日晚宴那天,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徹底清醒,開始重新審視這個問題,審視自己的內心。

她可以果斷拒絕勞倫斯二世安排的婚事,是因為對費洛無感。

可如果有一天阿銀主動向自己示好,自己又能否拒絕?

她不敢假設這種局面,也不願去深思,她似乎就想保持這種朦朧、曖昧的關系,既能看到逝去愛人的影子,也能忠於自己的內心。

她就是這樣貪婪,充斥著妄想,並為此感到羞愧不已。

阿瑪瑟是無可替代的,阿銀也是如此,他不應該是任何人的替身,這對他們來說都不公平。

所以半精靈少女清醒了過來,趁著還未陷落太深。她懷著歉意從中脫身,之後重新過著孤獨的生活,唯有在看到近在咫尺的炊煙時會有些羨慕。

她曾在那間屋子裡感受到久違的“家”的氛圍,對她來說那是一種自生下來就從未感受過的奢侈品。

少女收回羨慕的目光,一邊考慮吃不吃晚飯,一邊推開門,卻驚訝地發現,屋裡竟然站著一個人。

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

“父親?”

她叫了聲。

信仰歷709年,她隨父親來到法藍城,先是獨居了60年,隨後化名麗娜·因巴斯進入珈藍學院學習。這期間父女倆保持一年一次的見面頻率,但始終沒有任何交流。

起初她以為是父親因為母親的死對自己心懷芥蒂,隨後聽聞從法師協會流傳出來的謠言後也忍不住猜想這是否屬於傳奇法師的桎梏和限制,比如不能與“普通人”交流之類……

但猜測始終是猜測,因為缺少交流,她的疑惑終究沒能解開。

“有什麽新的指示嗎?父親?”

她問道,隨後在桌子上尋找紙條。

一般指示都會寫在信箋上,他應該很快就會離開吧,她想。傳奇法師的時間總是很寶貴,就如平時那樣匆忙。

“您這次來得比以往早一些呢……”少女面含微笑,仿佛習慣了自言自語,“只可惜我沒有提前準備,否則能為您做一頓豐盛的晚餐……最近我從隔壁的阿銀先生那裡學到了不少東西,

他……”提及阿銀,少女略微遲疑,但還是搖搖頭,甩開了這一絲芥蒂。

“伊麗。”

“唉?”

依德麗爾突然怔住。

她抬起頭,怔怔望著前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身影轉了過來,夕陽從窗戶投進來,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邊,但線條卻絲毫不顯得生硬,因為他的聲音無比溫柔,滿足了依德麗爾自小以來對“父親”這個詞匯包裹的所有幻想。

她出生後就從未見過父親,盡管那些人說他是個卑鄙、無恥的人類,深深傷害了母親,但母親卻一次次笑著告訴她,父親是個溫柔、正直的人,如暖春的太陽般明媚,那封信不可能是他所寫,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麽危險才不得不離開自己。

“我的女兒……”

老法師沒有像往常那樣板著臉,而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因為太久太久沒有擁抱過別人,他伸出去的手也在略微顫抖,動作更是顯得僵硬無比。老人就如一個笨拙但盡責的演員,在盡可能地表演,卻因此顯得生硬。

然而他還是太拘束,太過小心翼翼,太在意這些外在的東西,從聽到那一聲溫柔的呼喚開始,依德麗爾的視線就模糊了,少女耳朵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飛似的撲進老人的懷抱,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格雷澤有些手足無措,但“父親”這個身份仿佛賜予男人一種與生俱來的情商,他幾乎是下意識拍打著依德麗爾的後背,輕輕摩挲她的長發,嘴裡念叨著自己也不知在說什麽的囈語。

很快,他的視線也變得模糊,淚水失去控制,當然,老人也不想控制。

他任由眼淚落進嘴巴,仿佛這些年來受到的所有屈辱、絕望、痛苦,全都化作淚水咽進了肚子裡。

恍惚中,老人仿佛看到了艾瑟拉。他的摯愛不知何時也來到這間屋子裡,伸手擁抱這對父女,兩人眼神交匯間就道盡了所有思念,一家人就此共同沉浸在片刻的美好中。

……

……

依德麗爾也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半精靈少女從不知道竟然能積蓄這麽多眼淚。要不是格雷澤那句“都說女孩子是水做的,以前我不信,現在相信了”逗得她破涕為笑,她恐怕還要再哭下去。

“父親……您今天為什麽會突然來找我?”少女問。

格雷澤沒有回應這句話,微笑拭去女兒臉上的淚痕,替她將頭髮一綹綹撥到耳後。

“我在想,有些事你必須要知道,比如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這些年在做什麽,究竟去了哪裡……事實上我並不在洛坎,而是在赫魯,像一個亡魂一般徘徊著……”

“赫魯……那是什麽地方?”

格雷澤不禁失笑,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整天和一群大逆不道的死靈法師待在一起,早已習慣這種說辭,而一個正派的傳統法師是不會接觸有關死靈學派詞匯的,便溫言解釋了一番,有關死靈法師,有關冥河上的追尋,有關那些迷惘與終究無法避免的瘋狂。

經歷了這麽多事,他也不想對女兒隱瞞什麽,他有種自信,女兒會相信自己,並接受這一切。

聽到父親坦言自己的死靈法師身份,起初依德麗爾的確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但在聽到他的目的是尋找逝去的母親艾瑟拉時,少女又釋然了。路是每個人自己選擇的,尤其對法師而言,面前有無數條路,每一條上的荊棘都要自己去破除。

毫無疑問,父親在這條路上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自由、生命,以及自己。但身為女兒,她並不怨恨他。

“所以……這些年來我見到的……”

“那只是一個傀儡。”格雷澤摩挲著依德麗爾的側臉,想了想,還是沒把實情說出來。“是我走之前留下的傀儡,它按照規律行事,比如照顧你,又比如每年一成不變的演講,嗯……那群學生應該恨死我了。”

依德麗爾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傳奇法師格雷澤閣下連續幾十年如一日的演講已經成了珈藍開學季的保留節目,只是慢慢染上了喜劇的色彩。

“很抱歉,我還沒能找到你的母親。”格雷澤愧疚道:“我想那還需要一段時間,不過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我找到了阿瑪瑟。”

“阿瑪瑟?”

“沒錯,我替你找到了他……”格雷澤撒謊道:“他的確死了,可是那孩子深愛著你,所以即使在冥河中靈魂也沒有消散,我替你將他帶了回來。只是我能力有限,他在重生時遺失了部分記憶,也不一定會成為精靈……不過我相信,你早晚會遇到他的,畢竟你們之間存在一種無法割舍的羈絆,它會使你們相互吸引。”

突然聽到這樣的話,依德麗爾神色有些茫然,她本能地想起了阿銀,想起那種熟悉的感覺,以及對方身上莫名的吸引力……

難道說這一切都是父親帶來的?可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今天才現身……

“那您呢,父親,您不用再回去了嗎?”少女有些緊張地攥住他的衣袖,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

老法師似乎感受到女兒的惶恐,耐心解釋道:“即使是傳奇法師,也不能憑空穿梭於兩個世界,而且想要救人就必須付出代價。赫魯缺失了一個靈魂,我必須替他補全,所以我還得回到那裡,成為冥河的擺渡人,這是死靈法師的歸宿。

“當然,支撐一個靈魂時刻凝聚、不至於消散的最大力量就是內心的羈絆,只要我的女兒能夠過得幸福,那麽即使我在冥河,也終究是安全的。孩子,你有晉入傳奇的資本,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了傳奇法師,就能夠打破兩個世界的壁壘,到時候也可以看到我,所以,我們的分別並非永別。”

依德麗爾本能地感覺不妙,淚水一下子又湧了出來,她緊緊抓住格雷澤,抿著嘴,像個委屈的小姑娘,卻哽咽到說不出話。

“瞧,我真是個糟糕的家夥,當年就是這樣把你母親弄哭的。”老法師有些無奈,起身在女兒額頭上輕輕一吻。

“當然,你哭起來簡直和她一模一樣……我不會放棄的,我會繼續尋找艾瑟拉,直到找到為止,你也要記住我們的約定,唯有你過得幸福,我才能夠安全。”

說完他便站起身。

“不,不,不……”

依德麗爾連忙起身,可她的手抓了個空,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走遠。

少女慌忙追趕,卻不小心一個趔趄,向前跌倒。

這一跌,她突然醒了。

周圍光線昏暗,已然從黃昏來到了夜晚。

沒有柔和的暖色光線,沒有溫柔的空氣,沒有慈祥的父親,只有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還保持著向前探出手的動作。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一場夢,但卻那麽真實,以至於她能感受到喉嚨的疼痛,以及哭腫了的雙眼。

……

屋外,格雷澤遠遠望了一眼依德麗爾的公寓,最後目光停留在旁邊亮著燈光的窗戶上。

他確信很快女兒就會打破心結重新回到阿瑪瑟身邊,兩人那種麻煩的關系也被解決了,甚至還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一想到這樣,老人臉上就露出了惡作劇得逞的微笑,他感覺一生中再也沒有哪個瞬間如現在這樣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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