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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編年史》第156章 克拉克的決斷
公寓裡,沐言在桌前靜靜站著。

空中攤開了一張卷軸,還飛舞著一隻鵝毛筆,在卷軸上繪製出一整幅法藍城的地圖。

而在這張圖上,幾十個光點閃爍著,大部分都集中在珈藍學院裡,只有個別徘徊在學院的結界外圍,但無一例外,都在距離王城最近的克魯塞街區。

他盯著地圖發呆的時候,高文前來拜訪。

高文主管帶著九月的收成過來,當著沐言的面婆婆媽媽核對了一遍,那些數字聽得沐言一陣頭大。

他真應該送高文去地下和茶茶小姐核對這些數字,只可惜小女仆現在還在審稿,暫時抽不出空來。

“告訴我結果就好了,高文先生。”

“不,過程很重要,您必須替我驗算一遍,另外證明我沒有貪墨。”高文一本正經道,他這副樣子擺明了不只是說說而已。

“彌婭在上,管帳的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你們家都不是泰莎小姐負責帳目嗎?”

“得了吧,女人和數字是絕緣的,她連百位數以內的加減法都無法搞定,您指望她在記帳上有所建樹嗎?”

沐言翻了個白眼,只能任由他絮叨完。

“……以上是這個月的全部收入。除去成本——這其中包括材料費、運行費、付給我、阿曼德先生、德裡奇、朱迪小姐、埃裡克先生等人的傭金——最後盈余14.32萬金幣。接下來將按照您的指示盡數送到克拉克公爵、佩雷斯公爵、加西亞公爵、圖雷公爵府上。”

這是當初溫泉鄉盟約時就說好了的,沐言也一直在執行。

他知道蓋恩對這筆錢不在乎,可他得做出這麽種行為來麻痹他的盟友們,來豐滿自己作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年輕氣盛”年輕人的人設。

但是,當這個目的已經達到時,還需要嗎?

自然不用了。

沐言揉了揉太陽穴,指著地圖上。

“先不說這個,你數一下有多少光點,就當是替我核算一遍。”

“51個,先生。”

“E3之後登記在冊的人有多少位,你應該還記得吧?”

“52個,先生。所以……現在少了一個?”

沐言點點頭。

“沒錯,少了一個。”

“可……為什麽呢?”

“別問這麽多問題,高文先生。”沐言拍拍他的肩,把地圖卷起來塞進他懷裡,順便搶過水晶卡。

“錢呢,我留下了。這份活點地圖,你送給身份檢查站,去了以後對空氣說三遍‘藍皮小矮子,鼻子賽過狗,快來嗅一嗅,哪裡有骨頭’就好,其他的不用你管。”

高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這意味著……我們和克拉克公爵的合作暫時結束了嗎?”

沐言撇撇嘴,

“我們脆弱的友誼都結束了,何止這份交易呢……”……

高文離開大概一個小時後,一具裹在臭泥中的無頭屍體被徑直摔在沐言床上,還好他仗著傳奇法師的感知一個法師之手給抓了起來,要不然這一床被子恐怕就報廢了。

屍體裝在麻袋裡,不用感知掃,一股淡淡的神力氣息就逸散了出來。

外面還附著一張小紙條:

“屍體發現地點:貧民窟外的臭水溝。——瑞奇”

“高塔鬧出人命了呀……”沐言喃喃道,隨即拿起通訊石。

“校長大人嗎,嗯……可能有些事要麻煩您……”

……

……

同一時間,克拉克莊園的溫泉鄉。

泡在水裡的依舊是那幾個熟悉的面孔,弗蘭克·佩雷斯、科洛·圖雷、羅恩·加西亞,以及蓋恩·克拉克公爵。

和六個多月前相比,唯獨少了沐言。

克拉克的表情談不上鐵青,雖是一副平靜的樣子,但籠罩著一層寒氣,其他幾人大氣也不敢出。

他們知道,眼前這家夥平時總是一副勝券在握、雲淡風輕的樣子,即使遇到什麽難題也不過皺皺眉頭,但今天這德性,他們還從沒見過。

良久,克拉克才呼出一口氣。

溫泉鄉熱似酷暑,但他呼出的卻是一縷白氣,仿佛帶著冰碴,一圈寒意在水面上擴散開,很快被溫熱的水汽中和,但饒是如此,其他三人還是感覺到了一股冰冷刺在裸露的皮膚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今天上午,教宗在高塔召見了我。”蓋恩緩緩道:“然後直到一個小時前,我的五髒六腑才開始解凍。”

其他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這唱得是哪一出。

作為和高塔走得最近的一家,克拉克平時只有耀武揚威的份兒,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而且看樣子,他現在還沒有半分不滿?

這似乎與他們認知中那個心高氣傲的克拉克公爵不相符啊……

“你們或許好奇,為什麽我看起來似乎一點兒都不生氣?”蓋恩笑笑。

“呵呵……

“原因很簡單,我直面教宗時,有那麽一瞬以為自己要死了,可實際上我沒有死,我活了下來,我看得出,他留著我還有用。比起死掉的下場,我現在更應該慶幸,而不是抱怨,不是麽?”

幾人依舊沉默,靜候下文。

“不說這些,”蓋恩撇撇嘴道:“我們往前翻一翻舊帳。就在幾個月——大概六個多月,一個年輕人,就站在我們面前,大聲地告訴我們他那‘幼稚’而‘單純’的夢想——當然,在我們看來是如此。我們呢?我們就像看熱鬧一樣答應了他,並且提供給他想要的一切。

“仔細想想,當初我們為什麽答應了他?

“不外乎強烈的好奇心,以及覺得那很有趣,覺得他能帶來好處……哈,說來說去,還不是我們那些愚蠢的小聰明……”

蓋恩自嘲地笑了笑,環視四周,發現除了科洛之外似乎沒有人能跟上他的思維,不禁歎了口氣。

“看來他送上門的金幣的確麻痹了你們的警惕心。現在醒醒吧,當初那個年輕人已經成長為了一個龐然大物,他建立了塞拉芙,和凱恩之角聯手摧毀了魔法日報,成為了法藍城的風雲人物……”

“可這和高塔,和教宗有什麽關系?”弗蘭克忍不住問。

“很簡單,他的影響力覆蓋了法藍城,緊接著在塞拉芙裡宣揚瀆神的理念,教會那些年輕人說‘教廷就是一坨狗屎’。”

“什麽?”

“怎麽可能?”

“荒謬!”

三人的反應各不相同,但看樣子大都出乎意料。

“這是教宗告訴我的。當然,他還沒狂妄到直接告訴所有人——他們稱之為‘內測’,只有一小撮人被這種蠱惑……很不幸,佩雷斯公爵,你的好兒子塞繆爾也參與過那個‘內測’,他還是其中的首領之一,你為什麽不問問他有沒有聽過這番話?”

壓力一下子來到科洛這邊。

科洛低下頭,他回想起幾天前兒子心情不佳,自己問他為什麽,他卻沉著臉不回答。想必就是這件事了吧……

見他神色複雜,其他人紛紛心中一沉。

看來這事是真的。

弗蘭克不由得緊張起來,他想到了巴裡。他經常聽兒子提起那個魔力灌輸榜,還向自己吹噓,能上榜的都是能力出色的人——各方面能力。要不是塞繆爾從中作梗,他也能躋身其中,為他臉上長光……他還一度覺得那是個好地方,自己的兒子愈發成器了……

相較之下,有人卻突然跳了出來。

羅恩·加西亞是這群人裡收錢最少的——因為他對沐言提供的幫助最少。再加上道恩教授一個人的影響力幾乎蓋過了整個加西亞家族,他對這位自己的叔父長輩一直抱有惡感,因此對沐言也就恨屋及烏。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懷疑,這個叫沐言的家夥會不會是有備而來,現在看來果然沒錯。這是明顯的挑撥,挑撥我們和高塔之間的關系……他背後一定有人在指點,是不是查明這一點就可以洗脫我們的罪責了?”

另外兩人一聽,都覺得有理,但克拉克卻冷笑不止。

“你知道自己有多愚蠢嗎?

“我一開始就在提防的東西,你們竟然現在才想到?”

他輕輕揮手,一頁頁羊皮紙如雪花般憑空鑽出,漂浮在眾人周圍,上面寫滿了字。

“從他踏入溫泉鄉的第一天起,我就委托陰影腳步核對這小子手中的金錢變化。從最初那份情報給出的信息來看,這小子抵達法藍城時身上最多不超過2000金幣。2000金幣夠做什麽?連他第一期報紙的材料費都不夠!

“於是,他鬧出那場聽證會,被我們邀請到溫泉鄉,一番話之後得到了我們的援助,這是一切的開端。

“從這以後,除了我們為他提供的幫助之外,他沒有通過其他渠道獲得一枚銅幣的援助——我是說來歷不明的渠道。

“‘蜂巢’的契約書來自我,塞拉芙使用的魔法材料來自於我們四家,《比格紐斯》使用的作坊來自於弗蘭克的兒子,就連製作報紙使用的材料的每一筆支出都明明白白,找材料販子核對一下就知道,他賺到的錢除了支付疑似作家埃裡克的傭金之外,全部拿來填這一筆材料費的窟窿。

“直到一個月前,他還上了塞拉芙的材料費,也由此開始往我們各家送錢,你們應該心裡清楚那有多少錢……《斯矛紐斯》開售後,我找到威廉會長問過他們的交易內容,如果後者沒有騙我,那麽沐言從凱恩之角手裡拿到的錢也一並送給了我們……

“也就是說,這小子如他當初在溫泉鄉說得那樣,沒有違背任何承諾,單純依靠最基礎的‘交換’就有了今天的這一切,除了流通在我們、凱恩之角、法藍的諸多貴族、珈藍學院的學生之間的金幣以外,他的唯一支出就是建造塞拉芙使用的技術。

“而路西安告訴我,塞拉芙模擬出的龍威是真實的——甚至比真龍還要真實。那麽,動動你們的腦子想一想,假如他背後真的有人,足以提供這樣的技術,足以製造出比巨龍還要真實的威壓,足以差遣一個擁有這種能力、氣度的年輕人……以他真正的本事,目的只是簡簡單單來對付我們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別傻了,他從一開始就在針對高塔!”

克拉克公爵的質問在溫泉鄉裡飄蕩,剩下幾人一時間都沒有話說。

“那……到底是什麽人敢對高塔出手……”

“問題就出在這裡。”蓋恩哼了聲,“他最終對高塔出手了,而且出手後還安然無恙地活著……高塔方面沒有發怒嗎?不,教宗怒不可遏,但是他把怒火發泄在了我身上。

“你們難道不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嗎?你們對局勢的變化一籌莫展之時,因為變革惱羞成怒時,對手下那群飯桶恨鐵不成鋼時,不也是如此?往往這時候越憤怒,就越透露出一個事實……束手無策,無能為力才會狂怒不止。”

“你是說,高塔對那小子束手無策?”

“或者說因為他‘背後的人’。那小子也不過一個天賦出眾的法師罷了,我覺得這一點更合理。我還有一個猜測,一個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想法。”克拉克緩緩道,語氣變得凝重起來。“牧馬平原要變天了。”

“自一年前晨星的變故後,晨星就驅逐了境內所有的高塔勢力。兩個多月前,晨星突然顯露神跡,這在近幾十年的牧馬平原上還是頭一次,接著他們便開始信奉灰燼公爵嘉頓……要說這兩者之間沒有聯系,誰會相信?

“前不久路西安告訴我,高塔裡有一名與他交好的主祭莫名失蹤了,而他的空缺被悄無聲息地填補。假如米勒主祭戰死、因病去世,高塔方面都不會表現得如此冷漠,他們甚至將戰死的主祭雕像豎立在了真理廣場!對此唯一解釋就是他死於秘密行動……至於什麽秘密行動,算算時間,多半和發生在晨星的事情有關。那位米勒閣下,興許就是被當成了扔進晨星探路的石子。”

“那……我們該怎麽做?”科洛皺眉道:“我們要想辦法對那小子出手嗎?”

“出手?”克拉克哼了聲:“憑什麽?高塔從數百年前就開始滲透議會家族,而那個時候的高塔,孱弱得就像個嬰兒。然而,過去了這麽多年,這個嬰兒成長為了健壯的青年嗎?不,沒有,他頂多長成了一個任性、蠻不講理的孩子,只會將怨氣發泄在他的仆人——也就是我們身上。

“回想一下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們臣服,或說信服的,是這個嬰兒嗎?不,是嬰兒背後強大的父母。我們相信此時的虔誠會換來今後女神的庇佑和恩賜,所以才聽信這個孩子,任由他胡作非為,幫助他一步步成長為今天這個樣子。

“但現在,我對這種做法是否正確產生了懷疑。

“回到那個把我們耍得團團轉的小子身上,你們有沒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仿佛他所做的這一切並非為了真正‘得到’什麽,而是單純在展示……”

“沒錯,就像劍士明明具備一擊斃命的實力,卻偏偏用花哨的劍術吸引周圍女士的頻頻喝彩一樣!”科洛讚同道,從那天被沐言的演說折服後他就這樣想了。

“是的,他就是在展示什麽,展示自己的能力,展示自己的頭腦。”克拉克環顧四周,指著溫泉邊緣的凹陷。

“最初,溫泉鄉有十四席,這麽多年過去,僅剩我們四人,剩下那些看似都成了我們四家發展壯大的養分,被解體、吞並……但諸位心裡都清楚,議會家族與其他家族不同,除了廢物似的卡特家以外,沒有一家需要這種‘養分’,我們這樣做也不過是在向高塔展示我們的頭腦和力量,掃清它成長路上的絆腳石,讓我們的‘效忠’更有價值……

“而那小子的舉動,又與我們當初的所作所為有什麽區別?”

“那他是為了做給誰看?”弗蘭克問。

“我們當初又是為了給誰看?”克拉克笑笑,“晨星已經變天了,查理三世雖然蠢,但他是個懂事的皇帝,而且比誰都要惜命,所以他毫無保留地放棄了聖言者,倒向嘉頓。珈藍突然出現了一個能帶來奇跡的年輕人,又向高塔表現出敵意……

“我也無法告訴你們確切的身份信息,但我敢斷言,這小子背後的人至少是神明級別的,或者說他在試圖向一位神明展示自己的力量。

“想想吧,神明索求的是什麽?是信仰,是信徒,說白了就是人口。他們似乎遵循某種規則,無法直接出手,只能讓各自的信徒展開較量……

“比起那小子我們已經晚了一步,成了他身後的布景板,將舞台拱手讓出。假如神明間爆發了戰爭,最終能夠得到神明青睞,從而活下來的,必定是最有價值的那個——你們猜猜會是誰?是那小子,還是被他玩弄在股掌間的我們?

“是時候展現自己的價值了,諸位,這也是我召集你們來此的目的。我們應當做出一個決斷,是選擇高塔,還是靜觀其變。議會家族能否在亂流中屹立不倒,珈藍是否依舊立於牧馬平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今天的決定。”

氣氛凝重起來,幾位法藍城最具權勢的人各自陰沉著臉,眉頭緊鎖。

“髒器被凍結一個早上的滋味不好受吧,蓋恩。”弗蘭克咧嘴笑道:“我記得你是個睚眥必報的家夥,小時候被罵了句‘死人臉’, 一定要追著那家夥捆起來扔進湖裡。”

蓋恩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也懶得動腦筋。”弗蘭克攤手道:“所以還是聽你的。”他望向科洛,這位老對手望過來的目光竟然還有些敬佩。

“真羨慕你能這麽坦誠,弗蘭克。”科洛歎了口氣,“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靜觀其變’就一定是做出了其他選擇嗎?這難道不是最忌諱的觀望和搖擺不定?”

“不,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羅恩·加西亞搶在蓋恩前開口:“現在仔細想想,當初促使威廉和道恩下定決心的多半也是這小子背後的勢力,換句話說,是‘有人’選中了他們,而非他們選中了那小子。但正因我們猜錯了,所以才會對他施以援手——這在現在看來反而是正確的,那為什麽不繼續保持觀望,‘正確’下去?”

“那……如果高塔對那小子動手呢?”科洛又問。

羅恩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三人的目光匯聚在克拉克公爵臉上。

“很快就會有答案了。”他緩聲道:“很快,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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