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番話,沐言一改之前的盛氣凌人,對公眾席微微躬身。
這個動作中不乏懇求的意思。
巴掌的確可以打醒別人,但如果抽得太狠,傷了自尊,說什麽都晚了,何況聽證會又還沒結束。
他坐到了德裡奇身邊,也就是助手席位,而非自己原本的位置。後者正心潮澎湃的不能自已,對沐言投來感激的目光。
這時,公眾席上傳來了稀稀拉拉的掌聲,但隨之越來越響亮,最後連成一片如同雷霆般熱烈的掌聲。
“肅靜,肅靜!!”
漢斯不得不借用擴音法陣來維持秩序,他討厭剛才的掌聲,那讓他覺得事情不太妙。
尤其是巴裡向他投來問詢和質疑的目光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
待到會場重新安靜下來,他清清嗓子,重讀了一遍裁定結果,接著看向巴裡。
“如果表決通過,巴裡同學也接受這一結果,那麽這件事到此為止。如果表決不通過,那麽雙方和解後,這件事也可以告一段落。”
按理來說他不該這麽囉嗦,可現狀由不得他不多嘴。
按照巴裡的本意,如果裁定結果通過了表決,他必然選擇不接受,讓兩人就這麽拖下去。一周一次聽證會,最先垮掉的必然是德裡奇。為了生存,後者也會在私下來求他饒了自己,那才是他想要看見的。
可那是建立在表決通過的前提下。
漢斯很清楚,按照現在的情況,表決八成不會通過,而按照巴裡的性格,也一定不會和解。
但是,誰能保證一周後的德裡奇會像今天這樣消沉?誰又能保證一周後的聽證會如今天這樣順利——我是說在沐言打斷之前的順利。
他深知巴裡這群人背後的勾當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齷齪事,更何況這群沒腦子的貴族還以此為榮,行事作風放蕩不羈,留下無數話柄。假如給德裡奇一周時間收集證據,到時候再捅出來,聽證委員會根本不可能做出“巴裡是無辜受害者”的裁定,除非他們不想在珈藍混了。
事情到了那一步,威廉校長一定會介入,這老家夥的介入就意味著真相浮於表面,到時候誰還敢做小動作?
雖然他是拿錢辦事,盡力而為即可,不該操這麽多心,可他也要為自家的七葉草商行著想——比如傍上佩雷斯家族這條粗腿,因此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希望眼前這位能暫時放下矛盾,從長計議。
但是,巴裡明顯沒聽懂漢斯話中的意思,又或是他不願聽懂。只是漢斯這番話終於讓他從惶恐中驚醒。
這位身材比獸人還要魁梧的貴族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平日的威名,他站起身,冷峻的目光掃過公眾席,雖然是仰視,可在觀眾看來,那股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惡人的威名向來比法律還要管用,原本的嘈雜聲頓時弱了下來。
巴裡咧嘴森然一笑。
廢物永遠是廢物。他在心裡不屑地想道。
見狀,漢斯扶了扶眼鏡。
“那麽,現在開始表決。”
首先是聽證委員會。20人裡只有4人被沐言的話打動,選擇了沉默不語,而其他人都舉手表示讚同。
“委員會認同裁定結果——沐言先生需要核查一遍人數麽。”漢斯笑問。
沐言笑著搖搖頭,對他的嘲諷不為所動。
然後是公眾席。
如果公眾席也沒有半數的反對聲音,那德裡奇就要輸了。
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沐言,這都不單單是裁定結果的輸贏那麽簡單。
“那麽……”漢斯瞄了眼沐言,心裡冷笑一聲。“不認同裁定結果的,請站起來。
”奸詐的家夥!
沐言在心裡罵了聲。
他雖然沒上過學,可他聽過這個段子。即學校的老師們為學生購買輔導資料時大都會這麽講,“不想買的同學舉手”。
看似只是換了個角度講話,可實際結果往往完全不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要付出巨大的勇氣,而決定又往往在一瞬之間。
果然,會場裡鴉雀無聲。
眾多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始終沒有人敢站起來。他們心裡雖然有一團火,但還不足以燒融會場裡宛如堅冰的凝重氛圍。
坐在椅子中的巴裡帶著輕蔑的微笑,環視四周。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認識的貴族今天沒一個到場,可結果還是一如既往,賤民還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不少學生握緊雙拳,羞愧地低下了頭。
沐言也在心裡歎了口氣,他知道,這種時候,缺少的只是一個領頭羊而已。
但是,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如果珈藍連這種人都缺少的話,那也沒有拯救的價值了,他會帶著地底下那塊水晶返回晨星,亦或是前往圖靈帝國尋求拯救。
毫無疑問,那會是一條更難的路,但也好過珈藍這樣看不到希望。
泥沼唯有自發湧出的清泉方能潔淨,外力皆無用。
就在這時,一片寂靜中,突然傳出一道不合群的歎息聲。
德列斯站了起來,臉上帶著無可奈何的表情。
呵,那個素來低調,喜歡扮豬吃虎的小子……
沐言朝他望過去,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各自會心一笑。
“我反對。”德列斯懶洋洋道,他本來隻想做個渾水摸魚的跟風者,怎奈等了半天都沒人敢站起來。
緊接著,他斜後方也騰的站起了一個人。
“我,我也反對!”
那是名胖乎乎的男生,低著頭,漲紅了臉,連聲音都有些結巴。
但這無損他此時表現出的勇敢。
有了第二個,自然就有第三、第四個……
“我反對!”
“反對。”
“反,反對!”
越來越多的學生站了起來,如星星之火,點燃燎原之勢。
很快,公眾席499人,一個不落地全站了起來。
從珈藍學院聽證會制度上線以來這麽久,這麽整齊劃一還是第一次!
漢斯鐵青著臉,他根本沒有想到會這樣。
“看樣子公眾會反對裁定結果——漢斯老師需要核查一遍人數麽。”沐言同樣饒有興趣地問。
“不必了。”漢斯冷著臉,“按照學院章程,委員會和公眾會對裁定結果的意見相悖,本次事件要麽延後,要麽雙方和解,那麽……”
他話沒說完,就看到巴裡踢開椅子氣衝衝地離開。
延後的話要交接手續,提前離席自然等同於同意和解。
漢斯也算松了口氣,這家夥還算懂事……
“那麽……聽證會結束,德裡奇同學,無罪。”
在場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尤其是德裡奇,一下子癱軟在座位上。
沐言這時轉身,對著人群道:“愣著幹嘛,難道不應該歡呼嗎?”
眾人微愣,緊接著瞬間反應過來,會場裡猛然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戴帽子的扔帽子,系圍巾的扔圍巾,沒東西扔的一股腦跑到前面來,將魔爪伸向不明真相的德裡奇。
“德裡奇!”
“英雄!”
“德裡奇!”
“勝利!”
他們高喊著德裡奇的名字,聲音從窗戶傳出,飄向頭頂這片天空,響徹了整個珈藍。
晚上,沐言接到了道恩教授的召喚,感覺有些不太妙。
到達小屋後,威廉校長果然也在,而且表情不善。
“校長大人。”
沐言規規矩矩地坐下。
“你可是一來就給我出難題呀,”威廉忍不住教訓他道:“我用十幾年時間才安撫了那群毛病一堆的老貴族,你倒好,一來就把問題激化了。”
沐言吐了吐舌頭,他明白校長的意思。
除了搞女奴競賽,巴裡和塞繆爾為首的貴族,或說他們的前輩們其實還有許多從平民學員身上獲得樂趣的法子,性質更加惡劣。而這種事向來你情我願,完美鑽了漏洞,校方也說不得什麽。為了約束他們,威廉校長必然與這群小貴族的家長進行過一番討價還價,這才將危害降到最低。
換句話說,巴裡和塞繆爾他們的行為在校方可允許范圍內, 按照雙方的約定俗成,校方本不應該管,可因為沐言的介入,狠狠打了巴裡的臉,讓校方成了出爾反爾的人……
也難怪威廉校長說自己難做。
“那……校長大人怎麽解決的?”沐言忍不住問。
“還能怎麽解決?我給了巴裡和塞繆爾不輕不重的處分,以及一筆不菲的罰金。”威廉淡淡道。“他們也答應了,托你的福,學院又多了筆錢。”
“嗯?竟然都是好處?”沐言驚道,“怎麽會這麽好說話……”
他突然意識到什麽,看了眼始終一言不發的道恩教授。
“難道說……”
“算你機靈。”威廉歎了口氣,“是道恩教授出面幫了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面子還能用幾次。”道恩笑笑,“在我將它帶進棺材之前,能用一次是一次吧。”
沐言默然無語,心裡很不是滋味。
道恩教授來自六人議會之一的加西亞家族,可珈藍的貴族們之所以敬重他,並非這重身份,只是單純為他淵博的知識。
這種發自內心的敬重是純粹的,即便是巴裡和塞繆爾這些刺頭兒在道恩教授面前也規規矩矩,即便長輩沒有要求他們這樣做。
但是,這是有代價的。道恩教授向來都是純粹的學者,遠離紛爭和漩渦,因此才具備這樣獨特的純粹性。而隨著過多介入其中,也會慢慢丟掉這些敬重。
道恩教授似乎猜到了沐言的想法,拍拍他的肩,溫聲安慰道:“別擔心,孩子。放手去做吧,最起碼我像你這麽年輕的時候,遠沒有這份膽量和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