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第一堂課結束的時間,茶茶醒了。
這是少女半個月以來最安穩、踏實的一個覺。
醒來後在床上靜坐幾秒,少女這才仿佛想起什麽似的慌亂地檢查身體,發現連衣服都完好無損後又羞紅了臉頰。
你在想什麽呐蠢蛋……
她為自己的糟糕想法羞愧不已,但也松了口氣。
茶茶整理好衣服走出來,赤腳踩在地毯上,走得小心翼翼,就像隻初進新家的小貓。
她看到沐言坐在書房,似乎察覺到她的到來,扭頭看了一眼便不再理睬。
想了想,茶茶拷過去問道:
“我可以為您做點什麽嗎,沐言先生?”
“唔,可以幫我泡一杯茶嗎?”
“當然。”
不多時,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便放在沐言面前。
令他有些詫異的是,茶葉是煙碧羅的葉子,這種草藥有明目清神的功效,很適合正在閱讀的人。
他記得阿瑪瑟的確在廚房的櫃子裡塞了一大堆茶葉,那大都是來自格莉絲小姐的饋贈——或者說來自瓊斯商會的典藏。但這姑娘隨手就找到了煙碧羅,是碰運氣還是真的懂?
“你對這個有所了解嗎?”沐言指了指茶葉。
“這是來自圖靈的煙碧羅,我跟父親進貨時提前做過功課。圖鑒上有這種茶葉采摘前和焙炒後的樣子,我都記下了。”茶茶回道,又低下頭想了想。“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在費伍德的茶樹園裡認識的,所以我的小名才叫茶茶……我記得很多種茶葉的樣子……”
“原來如此……”
沐言若有所思。他僅從對方那兒了解到茶茶的父親是個商人,經營的貨物十分駁雜。
“廚房櫃子裡的那些你都認識嗎?”
茶茶微愣,緊接著遲疑地點點頭。
“能認出八九成,個別還不是很確定。但,但是只要給我點時間就能認出來!”
少女顯得有些激動,連小拳頭都微微攥緊。
見狀沐言便笑笑,“你別緊張,我也只是隨口一問。嗯……總之放心吧。”
茶茶哦了聲,接著靜靜地站在一旁,始終沒有等到下文,不禁有些苦惱。
“沐,沐言先生……有其他事情要做嗎?我,我可以做很多家務,只是屋子似乎被那位……”
“他叫阿銀。”
“謝謝……阿銀先生似乎也很勤勞呢,他每天都會打掃一遍屋子,任何角落都不放過……我,我可以代替他分擔一些工作嗎?”
沐言合上書,饒有興趣地盯著她。
少女被盯得不自在,長長的睫毛不安地抖動著,臉上也迅速飄起紅暈。
“其實還真有事打算交代給你,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得說清楚,這件事相當重要,你必須要有‘保守秘密’的覺悟。你應該能理解吧?類似商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帳目、配方、競價前的心裡預期、手頭有多少金幣等等,而且那件事還會相當無聊。”
茶茶深吸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我願意,沐言先生!我會保守秘密!”
“那好。”
沐言笑得像隻狡猾的狐狸,轉手就拿出一堆文稿。
這上面記錄了他打算在“蜂巢”構築的各種法陣,它們無一例外要先交給地下那兩個AI進行推演、計算和篩選,而他現在壓根抽不出空來完成這項工作。
現在有一個知根知底的人來幫忙再好不過了,尤其是對方對魔法還一竅不通,根本不存在泄密和胡思亂想的可能。至於錯誤什麽的,有那兩個AI在,他只要定期核對一下,就絕對沒問題。
“看不看得懂另說,先記下這些,之後會有人從頭開始給你講解的。”
茶茶伸手去接,卻撲了個空。
她有些費解地看向沐言,後者表情依舊嚴肅。
“再確認一次,茶茶小姐。希望你這半個月真的考慮清楚了。”
“我很確信,沐言先生。”茶茶看向完好無損的玻璃,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憧憬。“我想獲得那種可以撫平創傷的魔法,來獲得朱迪的原諒……同時,為了活下去,我向您獻上我的忠誠,以及微不足道的力量。”
“也為了你未來的安全。”沐言補充道。
“是的,也為了我自己。”茶茶道,說著就跪了下去,額頭緊貼著地面。
沐言沒有阻止她。
良久,她重新起身,伸手去拿那卷東西。這次沐言沒有撤回,將東西交給了她。
“至於家務活……阿銀會做的,而且你最好不要插手。他這個人很臭屁,也不喜歡別人打亂自己的節奏。所以哪怕有問題也不要去找他。嗯……你可以去隔壁問問麗娜小姐,順便邀請她來家裡做客,之後如果他們兩人交談甚歡……你明白自己該怎麽做吧?”
“知道,我會去院子裡澆花。”
“嗯……非常聰明。”
沐言滿意地揉了揉茶茶的小腦袋,他想起了懷恩校長留在晨風的那些小貓人。
可算是調教完了。
下午,沐言來到“蜂巢”。
對面的法師角鬥場似乎迎來了兩個相當受歡迎的訪客,門口停著不少打算湊熱鬧的觀眾。相較之下,蜂巢這裡依舊冷清。
除了他坑巴裡那次啟用過這裡以外,許久都沒有人來了。
不過珈藍學院畢竟家大業大,這麽好一片地方,空著就空著了,絲毫不心疼。
沐言信步走入,一隻腳剛跨過門線,就突然停住,接著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竟然有人在這裡等他……
略微停滯後,他悄無聲息地步入。
蜂巢的建築結構與法師角鬥場基本類似,複古的克拉曼風格,其場地之空曠與風之蒼穹那座露天的星爍競技場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圓形場地,四周本該是圓桶狀的保護網,不過已經被沐言在做壞事那次提前拆掉了。
周圍是逐層升高的坐椅,因為使用了與威斯冬大禮堂類似的空間魔法,這兒也足以容納數萬人,遠比外部看上去多得多。
供法師們進行魔力灌輸的蜂巢狀冥想屋就在觀眾座位的正下方,做了良好的隔音和避震處理,這樣特殊的結構應該是老克拉克公爵與學院爭執不下的結果,雙方都作了妥協。
沐言來到正中間,一道身影直直地矗立著。
孤傲,高冷,消瘦,如果伴隨著一絲微風吹起他的法袍,那簡直就像小說裡的主角。
天才法師路西安·克拉克。
蓋恩先生的寶貝兒子,魔女艾瑪的未婚夫,也是白岩礦場之行中最後關頭救了德列斯的法師。
沐言對這個小家夥的印象很深刻,他是個正兒八經的貴族,真正的貴族,以血脈為榮,以自己的身份為榮,並致力於維護這份榮耀——而不是嘴上說說,是與那群傳統的精靈一模一樣的家夥。
這就導致他是個把賤民掛在嘴邊的混球,他有多在乎貴族身份,就有多厭惡賤民。
路西安似乎等待了許久。
不過沐言畢竟是個惡趣味的人,以傳奇法師的感知,他完全可以做到包裹對方,全方面隔絕他的感知,讓其感受不到自己的靠近。
於是沐言悄無聲息地來到這位酷哥背後,在他肩上輕輕一拍。
“砰”
路西安不愧是戰鬥法師中的翹楚,法袍上的抗拒火環瞬間爆發,火焰氣旋自腳下升騰而起,在地上犁出螺旋形凹痕。
他自己則化作一道白光連續閃爍三次,蹦出去老遠。活像隻受了驚的兔子。
嘖,連環閃光,這放在遊戲裡體質至少也有8點了。
法師不通過藥劑、任務、裝備等額外手段提升體質的話,僅靠等級帶來的加成,需要至少40級才能有額外3點體質的加成,這幾乎是龜速進步。
而眼前這位今年不過19歲,就已達到這個級別,完全稱得上是天才的模板。
路西安似乎被沐言嚇到了,臉皮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冷酷樣子也有些僵硬。
你說扮什麽不好,非要扮酷哥……
“沐言先生。”路西安開口道。
“你不應該叫我老師嗎?”
“我早就畢業了。”
“哦……路西安同學是專程等我的?”他也不囉嗦。
“是的,我代表我父親來……”
沐言打斷他:“為什麽在這兒等?蓋恩先生沒告訴你我公寓的位置嗎?”
路西安被打斷,有感於沐言的無禮,略微有些生氣道:“我知道巴裡在這裡著了道,所以想來找找有沒有法術殘留的痕跡,畢竟您說東方人的‘試煉’與幻術有些類似。”
“所以你找到了嗎?”
“沒有。但我聽說您從巴裡手裡要過了那個不成器的報社,還和銀燭會、凱恩之角的人有過來往,我覺得下一步或許和這裡有關。”
沐言不禁感慨對方眼線真多,並且這孩子想法真跳躍。
“為什麽呢?”他問。
感覺事情回到了自己的掌控,酷哥清清嗓子,習慣性勾起嘴角,用一種帶著驕傲與掌控一切的口吻道:“原因——”
“原因很簡單不是麽。”沐言再次打斷他:“我在你父親面前大言不慚的說,我不需要他們的幫助,然後這一路上都跟在別人屁股後面‘撿’東西。學院裡能撿的東西無非就這兩處,巴裡他們廢置的報社,以及這座蜂巢——我還來過這兒,你自然能發現被我動過手腳的痕跡。再加上今天發生的事,以你們的能量不難發現我和銀燭會的人討論了有關魔力精煉的內容,並且沒有答應凱恩之角……所以我很大幾率又該來這兒‘撿’東西了,不是麽?”
路西安被他噎了個半死,良久才冷吭一聲。
“哼,你知道就好。”
“哦?”沐言笑笑,“可你不想想麽,你說出上面這番話,和我自己說出上面這番話的區別在哪兒?現在事情在你們的掌控中,還是在我的掌控中?我們兩個人會在這裡見面,是你預料到我會來……還是我預料到你會在這兒等我,所以才來赴約?其中的區別,路西安同學大概能懂吧?”
路西安的表情出現了一絲波動。
這就是思維跳躍的壞處了,能想到的太多,因此也就容易放棄固有想法。
“可你還是來了。”他堅持道。
“沒錯,我來了。並且我知道你會來,”沐言笑笑,“話說回來,克拉克公爵有告訴過你,那天在溫泉鄉發生的具體細節嗎?”
路西安搖頭。
“他只是向我盛讚了你。他很少那樣誇獎一個人,而且閣下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歲。”
“那我可要說聲謝謝了。看來他也知道這是醜事。我所謂的‘試煉’,可以放大人心靈深處的欲望——當然,一般我會在征求了許可的情況下才這樣做。”
路西安皺眉:“閣下想說什麽?”
“那天,我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了弗蘭克先生的欲望,”沐言勾起嘴角,蠱惑道:“你猜猜那是什麽?”
路西安頓時有些厭惡地哼了聲,“女人?”
“啪”
沐言忍不住打了個響指。
“那麽,再猜猜,這個女人是誰?”
“這我怎麽可能知道?我沒心思管這些事。”
“艾瑪的母親。”沐言微笑道。
“什麽?”
風度頭一次從這位酷哥臉上溜走,他是那麽憤怒,以至於周圍的溫度都在升高。元素被蒸得沸騰,一絲白氣繚繞在他身邊。
沐言再次感慨這家夥天賦不錯,頭頂可是有全領域靜默結界的,這樣都能調動如此當量的元素,紫袍實力頗為扎實。
再有20年就能穿得上白袍?
嘖嘖,恐怖如斯。
只是這種人才竟然是血統論的擁躉,克拉克家族怎麽做到的?還是說他們表面上信仰血統論,可背地裡還用傳統法師那一套理論教育路西安?否則這家夥底子怎麽會這麽扎實。
而且,沐言從對方身上沒察覺一絲神力的氣息。換言之,路西安的一身本事都是自己修煉出來的,沒有被伊卡莉或伊蘇之流拔苗助長過。
他身上也沒有烙印。
這股憤怒來得快,去的也快,路西安很快就平靜下來。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並且意識到是沐言故意如此,自嘲地笑了笑,正要開口說什麽,沐言又搶先了。
“父親尚且如此,巴裡同學又如何呢?你覺得,他潛藏在心靈最深處,不願告訴任何人的‘心魔’是什麽呢?”
被沐言這麽有意無意地撩撥和引導,路西安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
他本能地順著這個思路聯想,雖然沐言什麽都沒說,但自己已然得出一個答案。
巴裡的父親,艾瑪的母親。
巴裡,艾瑪……
“啪”
沐言又打了個響指,一段魔法影像出現在空中,是朱迪小姐。
影像有些朦朧,朱迪罕見地扎著雙馬尾。不過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與魔女艾瑪有幾分謎之相似,再加上眉眼裡壓不住的古靈精怪,在低畫質下兩人幾乎一樣。
“不用我說什麽了吧,這是巴裡同學上一個伺機下手的女孩兒,好在被人英雄救美了。”
沐言又給怒火上澆了把油。
砰砰砰
周圍的空氣接連發出元素劇烈摩擦以至於引爆的聲響,空曠的大廳裡頓時彌漫著一股戰場上才有的硝煙味道。
這位酷哥身上的氣息也比之前強了一點,極端情緒果然使人進步……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路西安刻意壓低了聲音,為了讓自己表現得冷靜一些,他不得不這樣做。
“任何人都有這樣的欲望,巴裡會如此,我根本不意外。可你為什麽要把這種肮髒的想法呈現給我,這樣赤裸裸、毫不掩飾地擺在我面前,讓我發怒?”
“因為我要對付巴裡,我不想讓他活著,或說清醒地離開禁閉室。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希望他的下半生都有人精心照顧,可以躺在床上安然度過。”沐言淡淡道,仿佛在表示對別人的誠摯祝福。“為了不讓我被人發現,現在需要一些幫助。”
“所以你在利用我?”
“沒錯,正如我對你父親說的那樣,我在利用他們,而現在,我就在利用你。我向來認為雙方擺明了相互利用是合作的高級形式,因為它省了那些勾心鬥角、虛與委蛇的環節,適合你我這樣懶得走程序的人。”
路西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要我做什麽?我想知道你的計劃。”
“我只能給你畫一張餅,就如我向你父親展示的那樣——對了,他派你來找我,應該是要給出答覆了吧?源自六人議會的克拉克家族,一個血脈高貴、傳承悠久的議會家族,面對這個東方人的請求,給出的答覆應該不凡吧?”
沐言微笑道,指了指兩人頭頂。“比如這個?”
路西安也不囉嗦,一甩手扔出一卷東西。
這張羊皮卷看起來有段年頭了,即使加了封存法術,邊角也略有磨損。
“如您所願,先生。這座‘蜂巢’的契約書。現在它完全屬於你了。”路西安道,那冷淡的樣子就像剛剛扔掉了一塊銅幣,而不是一份價值連城的契約書。
“這是從我爺爺那一代算起,克拉克人有史以來最昂貴的投資,希望你能對得起父親的眼光。”
“那是當然。”沐言笑著收下。
“這是我和蓋恩閣下的交易,現在我們來談談‘未來’。首先,既然這麽久以來元素高塔的人都沒有找上門,那麽顯然,蓋恩閣下也不希望高塔知道這件事。請將這個秘密保守下去。我畢竟不是什麽信徒,所以也討厭和神職人員扯上關系,這也是我為什麽選擇來珈藍而非晨星。”
“請繼續。”
“很好。”沐言點點頭,“第二點,也是我們兩個人的合作。在不遠的未來,如果塞繆爾和巴裡有求於你的話,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幫他們一把。”
“幫他們?”路西安皺眉,“你確定自己沒說錯?”
“當然……總之你照做就是了,如果你的願望和我一樣,希望用溫和的手段讓巴裡……”
“我可沒說過是‘溫和’的手段,我巴不得你現在去殺了他,然後自己也被絞死在真理廣場。”路西安哼了聲,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
沐言也不惱, 莞爾一笑:“我就當你答應了,我要說的僅此而已。”
路西安一言不發地拿出傳送石,就要離開。
這是那枚大型傳送石的替代品,相當好用。兩者比起來就是飛機和自行車的區別,但在這個人均步行的年代,這已經是奢侈品了。
傳送門打開,他一隻腳剛踏進去,突然轉身道:“沐言先生,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相處起來很糟糕的人?”
“唔……比如?”
“比如說打斷別人說話是件不禮——”
“沒問題,我改。”
路西安又被猝不及防地嗆了一次。
“哼。”黃昏編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