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沐言等待下文的時候,故事轉向其他話題。
“其實也不是所有的精靈都厭惡人類。”他說,“比如——”
“我知道,不用舉例了。”
沐言打斷了他,因為他知道,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阿爾忒斯。
阿瑪瑟點點頭,他也不想提起逝者的名諱。
“他曾說‘銀月城的氛圍愈發像一潭死水,寫作高貴,讀作傲慢,散發出腐爛的氣息,下至未服役的孩童,上到幾大家族的首腦,無一不浸泡其中。反觀人類,文明似星星之火,漸有燎原之勢,一副澎湃的生機,宛如在烈火中愈發璀璨的精金。’起初我十分認同這段話,但隨著時間推移,隨著那件事發生,便不再如此。
“受製於短暫的生命,你們就像一種沒有腳的鳥,生下來就不停的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至死方休。沒人願意停下來,甚至沒人願意降速,因為那樣意味著被他人超越,而每個人都想做第一名。”
“這有什麽問題嗎?難道生來即弱者的我們連奮力去改變自己命運的權利都沒有?”
“不,這沒有問題。”阿瑪瑟回答道,“但是有多少人為了力量誤入歧途,有多少人被貪婪和欲望蒙蔽了雙眼?所以我說這是天性,你們生來就被欲望支配,反抗者甘心為凡人,庸碌一生。臣服著失去心智,淪為奴仆。即便偶爾湧現出傑出的強大個體,依舊無法改變種群的悲哀。
“格雷澤入贅夜語家族後的第二年就消失了,拋下剛誕生的依德麗爾,還留下一封信,裡面用一種近乎炫耀的口吻表達了得意和譏諷,荒唐可笑的強烈自卑躍然浮於紙上,他稱自己在用獨特的方式為四百多年前慘死在黑棘森林的人類先烈們復仇。”
說到這裡,他突然問:“可你知道伊麗的母親是怎麽死的嗎?”
沒等沐言回答他便給出了答案。
“心碎而死。”
阿瑪瑟的語氣帶著幾分嘲弄。
“格雷澤在信裡對她極盡嘲諷,就像一個卑鄙的乞丐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弄髒了貴族的漂亮衣服,然後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身份其實早就被對方看穿了,反而是在伊麗母親的幫助下,他才能不被發現。
“荒謬嗎,可笑嗎?這還不是故事的結束。
“那天晚上,依德麗爾如期而至。我質問她為什麽這麽久都不來見我,她卻哭著說擔心自己的身份拖累了我,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他或她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短尾鹿’的綽號,一生都會活在屈辱中,她不想讓自己罪惡的血脈傳承下去。
“我想抱著她,告訴她這些我都不在乎,然而她拒絕了,她表現得更加憤怒,說我對‘高貴’一無所知,如果我真的愛她,就不應表現出來,不該在她陷入絕望時伸出手,最殘忍的事莫過於示絕望者以希望,然後親手掐滅……就在我跪在地上,試圖勸說她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現了。
“他說‘看吧,我的乖女兒,這一幕與當年何其相似,那時你的母親也如你這般善良,懂得為他人著想,好幾次她都隱晦地向我表示自己不在意身份和種族,要不是我得以順利逃脫,估計都會懷疑她發現我的秘密了。’
“我驚呆了,我沒想到格雷澤會膽大包天到再度回銀月城,還出現在靜謐森林深處,我看向伊麗,雖然她也有些驚慌,但很顯然在這之前已經見過生父。她更多的在驚訝對方為什麽會跟過來。
“就在我打算釋放手裡的信號彈時,
格雷澤用法術將我束縛在地上,甚至連自己的女兒都沒放過。他說‘我的乖女兒,是不是很驚訝為什麽我會跟來?你和你那美麗的母親一樣愚蠢,竟然選擇相信一個‘無恥的人類’,既已貼上標簽,又為何心存僥幸?這樣自欺欺人是你們精靈的特質嗎?” 說到這裡,阿瑪瑟緊握著顫抖的雙手,眼裡仿佛噴出怒火。
“那個人類——那個衣冠禽獸!他說完這番話就毫不猶豫地殺害了自己的女兒!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伊麗看向我,臉上掛著痛苦的淚水,嘴裡囁嚅著‘對不起’……然後那個禽獸拿著劍向我走來,他抓著我的頭髮,把劍橫在脖子上,臉上帶著鄙夷和厭惡。
“‘你的銀發讓我想起另一個討厭的精靈,讓我送你和依德麗爾去另一個世界團聚吧。’他說著,就在這時,一道流光劃破空氣,他氣急敗壞地閃開,化為一團火光消失在空中。”
“是仙吉爾族長?”沐言問。
阿瑪瑟歎了口氣。“是她,她救了我,但不允許我再觸碰依德麗爾,還讓匆忙趕來的下人帶走了我。
“過了沒多久,我從別人那裡得知,格雷澤娶了自己老師的女兒,順利加入珈藍的六人議會,還獲得了最高規格的物資援助,重新修建了自己的法師塔‘余燼’。
“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以及我為什麽如此憎恨人類。”
他看向沐言。
“所以,強大的勝利者,這個故事你還滿意麽?接下來你要如何處置自己的俘虜?”
“誒?”
沐言還沉浸在故事裡無法自拔,被他問的有些措手不及。
於是他沉吟了會兒,整理了下措辭。
“阿瑪瑟先生,首先請允許我對這個故事表示悲痛和惋惜,其內容我不做評價,因為任何一個龐大的族群裡都不缺少這樣的投機者,世間萬物在他們面前都是籌碼,他們要做的只是權衡利弊,這種做法無法用對錯衡量,甚至我也是其中一員,但和他們不同的是,我有自己堅守的底線。我剛才之所以道歉,也是因為不小心突破了底線,心有愧疚,而不是憐憫和施舍。
“然後,關於阿爾忒斯大人那段話,我覺得你還是沒有理解。他作為一個年長者,看待事情更加透徹和理性——”
“那個理性者已經死了,死於過分理性。”
“但他偉大的人格將得到延續,這也是生命和輪回的意義。”沐言深吸一口氣,“彌婭賜予你們漫長的壽命,造就了今天的族群分為,這在我看來是一種生命的稀釋,而不是延長。她為你們打開一扇門的同時,也必定關上了一扇窗,或許現在你還不覺得,但有朝一日,你會發現阿爾忒斯說的沒錯。
“最後一點,阿瑪瑟先生,從這裡出去後, 如果有機會,我希望你可以隱藏身份去一趟牧馬平原。或許這樣說有些‘聖母’,但我希望你能暫時放下仇恨與偏見,遊歷一遍圖靈,晨星和珈藍,或許在‘最後’,會有意想不到的收貨。”
阿瑪瑟顯然沒聽懂他的暗示,不置可否地笑笑。
“沒機會了,為了償還救命之恩,我已經在雙月的見證下立誓,會永遠追隨在蒂娜小姐身邊。”
“什麽?”沐言大吃一驚。“精靈的奴仆契約不是已經廢除了長達一萬年了嗎?”
“不是契約,只是口頭上的誓言,我會用一生去遵守。”阿瑪瑟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過多討論。
“現在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以後也請不要再糾纏我,也不要試圖向我傳遞善意。”
沐言撇撇嘴,這算是被NPC華麗地拒絕了麽?這簡直就是傳奇學者交際史上失敗案例中的典范。
“另外,有番話,我想拿來作為俘虜換取自由的籌碼。”
“請講。”
阿瑪瑟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你剛才的極力辯解讓我愈發確信這一點,不同於我們與生俱來的驕傲,你從骨子裡散發出的傲慢連你自己都未曾察覺。自我反省一下吧,過於誇張的力量往往伴隨著某種獻祭,或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失去了什麽。即便是最絕望的時刻,我都沒有屈從於內心的黑暗,希望你也不要。”
沐言微愣片刻,隨即深鞠一躬。
“受教了。”
“交易而已,我們再無瓜葛。”
說完,阿瑪瑟轉身離去,兩人就此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