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
沒有一個人說話,這一幕著實讓人反應不過來,誰也沒料到,李汝魚會忽然問出這麽一句如此白癡的話。
但大家又都知道,這句話一點也不白癡。
而且內蘊深遠。
李汝魚是女帝之劍,天下無人不知,李汝魚雷劈不死,這也不再是隱秘,而關於李汝魚到底是大涼人還是異人,其實朝野之間的爭論一直沒停過。
在座的人當然聽聞過。
那麽此刻李汝魚問出這一句,當然不是問趙闊認不認識他李汝魚,很可能說明李汝魚是一位異人,而趙闊也是異人。
更可能李汝魚這個異人認識趙闊。
所以才會這麽問。
至於長平趙括,很可能就是趙闊的真實身份……
議事廳裡氣氛極其凝重,一方面是眾人不敢說話,另一方面,是被李汝魚那仿佛屍山血海一般的殺意壓懾。
所有人都看著趙闊,心中波瀾起伏。
尤其是趙闊的幾個心腹部將,湧出了很多小心思……無論趙闊是不是異人,至少李汝魚應該是異人,雖然這是北鎮撫司的事情,但若是今日拿下李汝魚這個異人,會不會是大功一件?
旋即一想,李汝魚敢說出來,明顯是不懼怕,只怕女帝陛下已經知曉。
況且,就咱們這些人,用什麽拿下李汝魚?
李汝魚按劍起身,目光如刀,殺意熾烈,身後,巨大的披甲虛影穿過屋宇,亦俯視著趙闊,至強的壓迫感睥睨天下。
在李汝魚驟然暴狂的時候,趙闊本能的畏縮了脖子。
旋即暗惱自己的懦弱,強行讓自己昂首挺胸,用貌似很鎮定的聲音冷哼了一聲,“什麽長平趙闊?我乃大涼皇室後裔趙闊,難道還不知道你李汝魚?”
雖然昂首挺胸,但趙闊長衫裡的肌膚間,汗毛倒豎。
李汝魚目光冷漠,“不知長平?”
趙闊一臉不解,“什麽長平?”
李汝魚歎了口氣。
身後,披甲虛影迸散,如屍山血海的殺意退潮而去,按劍的手亦悄然松開。
所有人松了口氣。
當重新得到身體掌控權後,李汝魚盯了一眼趙闊,旋即苦笑,難怪腦海裡的白起之心會瘋狂跳動,也難怪殺神白起會忽然要掌控身體。
只因懷疑趙闊是曾經的手下敗將趙括。
記得君子旗似乎說過,白起坑殺過趙括四十萬降兵,但既然是手下敗將,白起為何如此在意趙闊是否是趙括?
咳嗽了一聲,“我保留對你假傳軍令一事的問責權,等西線戰事結束,我會要求樞密院和兵部徹查此事,給那數千袍澤一個交代!”
趙闊長出了一口氣,冷哼一聲,“我還怕你不成。”
自己那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弟弟趙禎遲早是大涼儲君,自己只要多撈幾次軍功,將來擁有乾王趙驪、坤王趙颯那般的地位並不難。
李汝魚漠然揮手,散會。
不歡而散。
夏侯遲和花小刀沒走,連部將徐驍也沒走……顯然決定好了如何站隊。
夏侯遲欲言又止,花小刀則是不願意多問,只有徐驍,一臉看透本質的神情,“欲要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假傳軍令一事,黑白混淆,兵部和樞密院就算要查,雙方各又說辭,最後很可能查也查不出什麽來,然後因為趙闊的身份而不了了之。但李將軍你這樣放縱趙闊,就不怕他惹下更大的禍事?”
李汝魚沒有說話。
許久才歎了口氣,“昌州將引來西軍兵鋒傾瀉,軍心穩定唯上,殺了趙闊,那三千敗兵也會人心惶惶,不利於接下來的昌州守城戰,所以要殺趙闊,至少得讓他那批心腹和他出現裂隙,
這件事急不得。”徐驍沉默了一陣,“守不住。”
李汝魚點頭,“是有可能守不住,但也可能守住,不論如何,我們必須比李平陽堅持得更久,只要李平陽的璧山縣城被禁軍攻破,我們就有希望。”
夏侯遲苦笑,“糧草是個問題。”
李汝魚轉身,看著大門外,有些猶豫,終究還是狠心說道:“傳我命令,昌州城內百姓,青壯願意入伍的,就地編入軍中,不願意入伍的,全部撤出城,讓他們自行遷往巴川,經由巴川去渝州城,或呆在渝州城或繼續南下就由他們自己決定。在開戰之前,我不要看見城內再有一個百姓。”
昌州必須死守。
夏侯遲不解,“這能解決糧草問題?”
徐驍嘿了一聲,眼睛一亮:“能。李將軍的意思,百姓撤出城後,只允許他們帶走沿途所用的口糧,剩下的糧食、家禽全部充入軍糧,就看李平陽和咱們,誰能堅持更久。”
花小刀和夏侯遲大驚,“這——”
這和搶奪百姓糧食有什麽分別,只怕到時候李汝魚會一身罵名。
李汝魚揮手,“去辦罷。”
夏侯遲和花小刀走後,徐驍依然還在,李汝魚有些不解,“你還有什麽事?”
徐驍理直氣壯,“要兵。”
李汝魚苦笑,“就這麽六千人,你們六個部將一人一千,你還算不錯,重整編制後滿一千人,還怎麽要兵,而且,哪來的兵給你。”
大涼軍階限定,部將這種底層軍官,一般是領五百到一千人——實際上昌州此刻有些尷尬,正將李汝魚,副將趙闊,六位部將。
夏侯遲和花小刀已經淪為邊緣人。
徐驍嘿了一聲,“不是要在昌州城內招新兵麽。”
李汝魚搖頭,“不要奢望,我認為不會超過兩百人願意進入天策軍。”
徐驍哦了一聲,“兩百我也不嫌棄,如果可以,我希望這這件事能交給我,不論有多少新兵,到時候都匯整到我麾下,如何?”
李汝魚揮了揮手,“可以,但絕對不允許強行拉壯丁。”
就不信你徐驍能招到兩百以上。
徐驍哈哈大笑出門而去,頗有些豪氣和自信。
幾日後,昌州城已是人去樓空,除了天策軍,城內再無一個百姓,所有人都被趕出了城,前往巴川……至於會不會去渝州,由百姓自己決定。
隨著百姓離去,關於李汝魚驅趕百姓並強佔糧食的消息,也迅速在渝州地境傳蕩開來。
李汝魚不在意。
也沒時間在意,因為斥候傳回了消息,西軍後援兵力,已在三十裡外,明日就會出現在昌州城下,昌州之戰即將拉開序幕。
是夜,李汝魚夜巡軍營,似乎一切正常。
到徐驍軍營時,李汝魚有些意外,徐驍作為部將,麾下僅有一千人,但此刻軍營之中似乎遠遠不止一千人,其中不少人還在趁夜練習戰場廝殺的基本功夫。
顯然是新兵。
但根據自己預估,昌州城先有夏侯遲和花小刀駐守,後又被李平陽奪取,到自己坐鎮昌州,按說願意入伍的青壯早就入伍了,為何還能招到新兵。
徐驍腰間佩刀,有些魁梧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頗多威嚴。
看見李汝魚巡營,裂嘴一笑,指了指那些個還在訓練的士卒,“新兵,我的。”
先前徐驍送過關於征兵的花名冊來,李汝魚當時忙著和人溝通城防諸事,沒有細看,此刻看著那一片黑壓壓的新兵,有些詫然,“五百?”
徐驍樂了,“六百。”
李汝魚拍了拍徐驍肩膀,有些感觸,忽然覺得這貨若是不買官,沒準在戰場中也能憑軍功平步青雲,至於是騾子是馬,接下來的昌州守城,大概就能一清二楚。
巡了一遍軍營,沒發現什麽異常。
正準備回州衙,卻見夏侯遲和花小刀急匆匆跑來,又壓低聲音,“看見趙闊了沒?”
李汝魚心中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怎麽了?”
夏侯遲不無擔憂,“從下午時分,趙闊就消失不見了,連帶他最心腹的兩個部將,也全都不見了蹤影,鬼知道是不是幹什麽通敵的勾當去了。”
李汝魚蹙眉,“不至於罷?”
趙闊再不堪,也是大涼趙室子弟,昌州破城對他有什麽好處。
花小刀搖頭,“不好說,總感覺趙闊這人隱藏得很深,按說,他是飽讀兵書之人,熟諳兵法,又在樞密院任職,更是熟知大涼軍法,為何會一反常態的在石亭河假傳軍令?”
一旁的徐驍插了一嘴,“會不會是和長平趙括有關系?”
李汝魚沉默不語。
讓一個趙闊真是趙括,這貨若是知道自己體內有個白起,還真有可能做出什麽不顧一切的事情來,畢竟白起坑殺了趙括四十萬降兵。
沉吟了一陣,“趙闊和兩名部將失蹤的這件事不能被其他人知曉,老夏和花小刀,你倆今夜驚醒著些,先著人去尋找,另外,再次徹查城防和糧草。”
話音未落……城中,倏然一片紅光閃耀,旋即輝騰而起滾滾濃煙。
李汝魚心中一驚,怒道:“是糧倉方向!”
匆匆對夏侯遲說道:“迅速堵住城門,絕對不要放任何人出城,若有人違抗軍令,殺無赦!”說完按劍如流星趕月,直奔起火方向。
夏侯遲和花小刀急忙領命行事。
徐驍看著遠處的大火,苦笑了一聲,“好狠!”
一個時辰後,李汝魚鐵青著臉坐在州衙門口台階上,身前站著幾位糧草官,皆是一臉惴惴,深恐這位李將軍將他幾人就地處置了。
李汝魚沒有處置他們。
揮了揮手讓他們去了,旋即陷入沉思。
夏侯遲和花小刀兩人晚了一步,西城門有人出了城,出城的正是趙闊和兩位部將,以及十余名精銳心腹騎兵。
追趕已經來不及。
糧庫大火,隻搶救出不到半月的糧草,放火的人沒找到。
但不用找。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必然是趙闊的手筆。
只是李汝魚怎麽都想不通,趙闊作為趙室子弟,為何會讓昌州置於如此絕境,從他領援兵赴龍水鎮,到石亭河被圍,再到今日燒糧庫出城,怎麽看,他都不像是為大涼趙室著想。
不知道為什麽,李汝魚倏然間一身冷汗,也許,趙闊增援龍水鎮的故意遲緩行程,並不是因為對屈居副將的不滿,而是故意讓龍水鎮處於西軍援軍的兵鋒之下。
也許,石亭河趙闊並不是狂妄自大的假傳軍令然後陷於圍困,而是故意中計被圍困。
趙闊的目的,難道是要敗光他領來的八千援兵?
為了什麽?
叛涼入蜀?
這對他有什麽好處?
李汝魚隱然覺得,這和趙括、白起之間的恩怨有關。
……
……
昌州城外十裡高坡處,有十余鐵騎迎風而立,回身望昌州。
那邊火光衝天。
趙闊渾身披甲,腰間按劍,嘴角噙笑,很想說些什麽,但他知道,不能說,若是說了,天穹就要落驚雷。
只能想。
趙闊很有些得意。
李汝魚,你那天問我,可知你是誰,你以為我不知道?
笑話。
從你在夕照山開始,我就懷疑你是那個人了,到瀾山之巔時,便確信無疑你是那個人,那個我來到大涼後,通過趙長衣之口才知曉你坑殺了我四十萬大軍的人!
從璧山縣領兵前來增援,我故意壓緩行軍速度,不料西軍那兩個渣渣將軍,行軍竟然速度比我還慢,沒能提前抵達龍水鎮。
石亭河一戰,我故意率軍讓西軍包圍, 就是為了消減你的兵力——畢竟要策反部將容易,策反天策軍士卒難。
女帝盛世,大概沒人相信大涼會就這麽改朝換代。
無妨,給你留六千兵力又如何?
如今我再燒了你糧草,看你怎麽守昌州城。
趙闊頗有些得意。
身後黑暗裡,噠噠的馬蹄聲蜂擁而來,旋即黑暗裡奔出五十騎,其中約有十人的戰馬畔,還懸掛著一顆昌州斥候的頭顱。
為首一人渾身披甲捉槍,來到趙闊身前下馬行禮,“有請將軍歸營!”
趙闊頷首,“走罷。”
女帝恐怕做夢都想不到,早些時候趙長衣在臨安時,就通過黑衣文人的牽橋搭線下和自己定下了盟約,如果將來趙長衣坐江山,那麽黑衣文人必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公。
而我趙括麽,就是新王朝的西方之王,一如當年嶽精忠。
沒錯,是趙括不是趙闊。
我就是長平之戰,苦守四十六天最終兵敗的趙括。
但這一世……
趙闊騎馬走了十余步,回首看了一眼火光微弱了些許的昌州城,天道有輪回啊,心裡呢喃了一句:白起你個傻逼,這一次換老子圍死你。
讓你也品嘗一番永遠也殺不出重圍的絕望。
那是何等的痛苦!
……
……
一行人在夜風中遠去,誰也沒注意到,在不遠處的黑暗裡,有個女子斜坐在樹上,甩著雙腿,有一下沒一下的嗑著生瓜子,腰間佩了秀戎刀,樹身上倚著一柄風嘴梨花槍。
看著一行人遠去,不屑的啐了口,“找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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