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觀漁城的戰事忽然就熾烈了起來。
白衣槍王率軍攻城,血戰不退。
本是八百魑魅首領的夏侯遲,因為楚王薨後,八百魑魅駐留開封,夏侯遲暫時去觀漁城任守將,率領觀漁城老卒死戰。
恭州之外,禁軍和西軍終於也展開了真正的沙場廝殺。
在恭州之南的南川縣。
安梨花為主將,樞密院副相公王竹書為監軍,率領的三萬禁軍步卒和高麗仙率領的兩萬禁軍步卒血戰沙場,雙方各自留下數百屍首後鳴金收兵。
雖然是試探性的交戰,但任何一方的兵道應對稍有差池,便會被對方追投兵力痛斬一場。
……
……
開封城外的汴京,草塚裡的那位直鉤垂釣人終於有些坐不住。
一直睜眼看天下。
已有出草塚而迅速平定天下戰事的意圖。
……
……
守望之地。
站在絕壁之上,這一輩子都作為守夜人生活在這片絕壁之上的楚凌柴望著絕壁之下,黃沙盡頭,已可見青綠。
甚至可見河流。
彎彎曲曲流向遠方,天氣若是清朗,還能見到寥落青煙上九天。
這是以往從不曾有過的壯觀景象。
楚凌柴知道,那片以往看不見,如今盡收眼底的天下,是東土世界無人不知的遺棄之地,那裡的人,都是數千年前犯下大錯被流放的人。
當然,也有土著。
皆被稱為墜民。
不是罪民,是墜民,墜落子民。
數百年前,就算那對夫妻從遺棄之地來到東土,世人也不清楚遺棄之地的情況,哪怕之前來了個黑衣漢子,後來又來了位白衣夫子,加上一個老鏢師和一個紅衣女子,東土的世人也依然忘記了遺棄之地的存在。
只有世家和王朝皇室,以及守望之地的楚家知道一個可怕的真相。
遺棄之地,早已開花。
如今更是有一大一統王朝,而且人才輩出,已經對東土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當然,這一點如今東土人盡皆知。
因為大徵和大驪兩大王朝,出於某種目的,在調兵遣將的同時,君王下詔昭告天下,告知東土和遺棄之地已經接疆,且遺棄之地野心勃然,欲要僅吞東土。
唯獨大成王朝很是安靜。
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遺棄之地會對大成王朝構成威脅。
楚凌柴明白大徵和大驪君王的意圖。
遺棄之地對於大徵和大驪而言,整個遺棄之地,去除掉已經消失了的沙漠禁地,其面積也就大徵或者大驪王朝疆域的幾個州而已,當然,是最大的幾個州。
就算是曾經的大蘇王朝,國土面積也兩倍於遺棄之地。
所以這兩位君王看重的,還是遺棄之地的人——一旦征服遺棄之地,就意味著大徵和大成的軍隊,可以暴漲百萬人之多。
而且這一隻軍隊暴兵之後,並不會對大徵和大驪的國力構成威脅。
因為一切都會從遺棄之地搜刮。
除了兵,還有大量的苦力。
畢竟在這兩位君王看來,整個遺棄之地和豬圈沒差別。
只不過這個豬圈比較大而已。
只不過這個豬圈裡出了一些比較傑出的人而已。
本質還是豬圈。
將夜的傳說?
應該只是大徵和大驪的出兵的借口罷了。
三大王朝,就是最弱的大成王朝若是出兵,大概也能吊打遺棄之地的那個大一統王朝的罷。
楚凌柴歎了口氣,回首看了一眼,數十裡外的那座城郭,今後會急速膨脹,變成一座天下的邊地要塞,將會有無數的苦力、壯丁從絕壁之下那片大地,遠遠不斷的輸送來。
不過,得先有一場戰爭。
大徵和大驪結盟出兵,強勢的兵鋒會徹底壓垮遺棄之地所有人的脊梁——大徵和大驪,彼此甚至只需要出動五分之一的兵力,就能徹底壓垮遺棄之地。
遺棄之地就算要反抗,也沒有絲毫勝算。
而這一切,已經不遠。
大徵君王劉禪已經下詔,大徵國師……也就是那條臥龍也已經點將,據說大徵軍隊的主將,是那位武悼天王。
早已放下狂言,欲要殺盡遺棄之地。
而大驪君王亦是如此,起了雄師,也點了一位不會輸給武悼天王多少的猛將,雙方兵力正在調往守望之地,擇機而出。
遺棄之地,曾來了條水龍。
或者說一柄劍更合適。
那柄劍差一點摧毀了東土聖地大皇廟。
那柄劍僅是掠過守望之地,就在這片絕壁上拉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如今那個缺口便成了大徵和大驪出兵的關道。
想起那柄劍,楚凌柴打了個寒顫。
當日那劍欲摧毀大皇廟,大徵那條臥龍國師出了一條草船,大成王朝出了一位農夫,大徵王朝出劍,一柄叫做葉上秋露的劍。
破了遺棄之地來的那一劍。
那一劍,早已越過東土了東土的陸地劍仙,甚至超越了所謂的“真仙人”。
不知道為何,楚凌柴想起了白衣夫子,也想起了不久前見過的自稱是白衣夫子門生的那人。
想必白衣夫子如今的劍也該有那般境界了吧。
那人呢?
按說,也該差不多了。
耳畔忽然傳來陌生而熟悉的聲音,“經年不見,楚大哥別來無恙?”
聲音落下,才有清風來。
清風裡,兩人一劍跨步而出。
一女子,很美。
最美的是那天下無雙的風光,腰間配了刀,頗有殺意。
一長衫中年人,如深淵不可測。
一柄劍……嗯,其實是一個人。
只是當他從清風裡走出來,楚凌柴的第一感覺,這是一柄劍,一柄如今足以俯覽整個遺棄之地,甚至也俯視大半個東土的劍。
這一刻,楚凌柴又想起了直奔大皇廟的那一劍。
同樣的感覺。
就算是作為守望之地最強的守夜人之一,楚凌柴也生出一股微渺之感,如螻蟻於山下見高山,不可窺全山,不可攀。
訝然:“你真的成了‘真仙人’?”
李汝魚笑了笑,“真仙人?東土的那些劍道聖人們,就真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仙人,東土就真的這麽喜歡凌駕於人間?”
陸地劍仙、真仙人,皆以仙人自詡。
然而東土的陸地神仙也好,真仙人也罷,其實都只是人,皆能殺之。
真是個諷刺。
楚凌柴也笑了,“人嘛,有了些許成就,自然覺得自己高高凌駕於眾生,會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然後給以自己高高在上的尊稱。”
李汝魚搖頭,“還是大涼好一些。”
大涼沒有仙人之說,哪怕是武道最高的,也僅僅是聖人而已……聖人,終究還在人間紅塵裡。
楚凌柴也搖頭,“好不了多久了。”
李汝魚苦笑,“大徵和大驪已經在準備出兵了?”
楚凌柴點頭,看向佩刀女子和青衫中年人,“這兩位是……”
李汝魚介紹道:“這位叫毛秋晴,你若是讀過東土那套異人世界的《千年九州》,就應該知曉,她是一位異人,而且是位皇后。”
笑了,頗有些捉狹,“只不過皇后落難,成了我的貼身丫鬟。”
毛秋晴無語……
楚凌柴悚然動容,竟然真的行禮。
毛秋晴越發無語。
異人世界的身份自己早就拋棄,有時候就連自己都忘了還有個皇后身份,否則那至於接受成為李汝魚貼身丫鬟的事情。
李汝魚又介紹道:“這位麽,《千年九州》應該有濃墨重彩描述。”
楚凌柴傾耳以聞。
李汝魚笑眯眯的,“大徵有位武悼天王,東土已奉為天人,而這位麽,武力當然不如武悼天王,但其兵道足以吊打數個武悼天王,他姓韓,在《千年九州》中,應該有一個雅號。”
楚凌柴想了許久,然後震驚得口瞪目呆。
“兵仙?”
《千年九州》是關於異人世界的史書,在那套史書中,提及了數位兵道大家,有兵家之祖薑太公,有吳起、白起、李靖、霍去病、衛青、徐達之流。
其中,楚凌柴最為向往之人,還是有“成也蕭何敗蕭何”之說的兵仙韓信。
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這是何等曠達而孤高的評價!
如今,這人竟然真的出現在了自己眼前,而且是從遺棄之地的大涼而來。
難怪……
難怪這個李汝魚敢於有勇氣直面東土大徵和大驪。
李汝魚樂了,忍不住嘚瑟了一下,“如果楚大哥知道,我在大涼的鐵脊軍中,有一位白袍陳慶之,還有一位殺神白起,不知道你會不會為大徵和大驪感到悲傷。”
楚凌柴石化。
這兩個名字,在那套《千年九州》中,出現的次數不要太多,白起不輸兵仙,就是白袍陳慶之,那一句“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早成了東土沙場之上最為崇高的評價。
大涼……也太妖孽了罷。
李汝魚卻歎了口氣,“其實大涼遠不止這三人,還有三箭定天山的白虎神將,亦有一人定國的王玄策,滅國之將高麗仙,當然,還有一位姓霍的……”
楚凌柴已經覺得自己要瘋癲了。
這些人,在《千年九州》中,都是曠世天驕啊!
李汝魚最後一句,讓楚凌柴忽然覺得,也許自己真的應該為大徵和大驪感到悲哀了,因為李汝魚說了句:“在大涼開封的汴河畔,草塚裡還坐著個直鉤垂釣的太公。”
兵家之祖!
大涼這陣容,簡直無敵了。
許久之後,楚凌柴才平靜過來,深呼吸了一口氣,“所以,這才是敢於為遺棄之地的萬民謀安定的底氣,所以,你才想成為遺棄之地的君王?”
李汝魚輕撫腰間長劍。
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起了另外的話題,“楚大哥你猜的沒錯,按照你們東土的說法,我確實已是劍道之中的‘真仙人’,只不過在大涼,是另外一種說法。”
頓了下,“劍道聖人。”
當日在琅琊山,自己被趙晉安排的人齊力一擊,並沒有死。
實際上當時自己還可以反擊。
只不過聽了兵仙韓信的話,選擇硬撼了人力合擊,而以肉身承受了那道從天而落的驚雷之槍,縱然是距離聖人一步之遙的萬象境,自己當時也昏了過去。
醒過來,已在那座山的山腹。
那是一片巨大的山洞。
更是琅琊劍塚吳家的聖地:劍塚。
其間存劍無數。
更收藏著琅琊劍塚吳家從古至今收藏的所有劍道秘籍。
而自己醒過來,韓信就直接告訴自己,琅琊山巔這一戰,女帝早已料定,所以才如此安排,讓自己假死,讓天下人看看,沒有李汝魚的大涼會怎麽樣。
李汝魚徹底服氣女帝。
甚至連腦海裡那位異人千古君王,也第一次出言,說女帝甚於千古帝王。
於是自己在那片山腹裡讀書。
讀的劍道秘籍。
然後……
昨日黃昏,就這麽莫名其妙的破了境,成了劍道聖人。
沒有引起什麽異象。
甚至連臨安的張河洛都不知道自己成了異人。
成了劍道聖人後,李汝魚靜極思動,又擔心大徵和大驪提前出兵,於是帶著韓信和毛秋晴來守望之地探查——
在這之前,李汝魚來過一次。
在封王之前。
封王之前的李汝魚,對於江山雖然有野望,但無執念。
可來過一次守望之地後,他對大涼江山的野望變成了執念,這才有了後來和趙室你死我活的爭雄故事,否則李汝魚早就去當一個鹹淡王爺了。
王爺也能給小小一座城不是?
王爺也能為天下萬民謀安定不是?
可他終究還是改變了。
因為他來過守望之地。
楚凌柴倒是見怪不怪,在那柄差一點摧毀大皇廟的劍來過東土後,這個青年曾化清風而來,那時候的他,就已經凌駕於陸地劍仙。
李汝魚笑眯眯的,“大成王朝的九公主如今在大涼,你知道吧?”
其實已經不是九公主。
而是九公主的女兒,只不過依然困在九公主的屍首之中。
楚凌柴點頭,“也是個可憐孩子。”
李汝魚繼續道:“所以,大驪王朝皇室真有一把時代相傳的劍,叫葉上秋露?”
楚凌柴繼續點頭,“東土人間皆知。”
李汝魚有些頭疼的苦笑,“這麽說來,大驪王朝似乎沒有理由對大涼出兵的理由。那柄葉上秋露,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楚風重韻?”
楚風重韻本是大涼那片天下楚一人開國之後,望夫山那對夫妻所鑄之劍。
後來流傳到大燕太祖手中,改名燕風重韻。
又成了百裡春香的佩劍。
楚凌柴訝然,“確實如此,那位九公主說的?”
李汝魚想了想,“算是吧。”這些事是小小告訴自己的,而小小是聽嫁衣女子說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小小文道皆聖賢後,竟然能和嫁衣女子交流。
端的是玄妙。
楚凌柴有些茫然,“這當中有什麽關系?”
李汝魚解釋道:“若葉上秋露真是楚風重韻,那麽大驪的開國之人,很可能就是我們所在那片天下,前朝大燕的開國太祖和兵聖百裡春香。”
所以想不明白,既然從那片天下而來,為何又要對那片天下出兵。
楚凌柴震驚莫名:“傳說之中,六百年前,從遺棄之地來到東土的那對夫妻?”
這真是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李汝魚點頭,“應該吧。”像大燕太祖和百裡春香這種組合,在哪個天下不能開國?
東土也一樣!
楚凌柴震驚之後,越發茫然,“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要執意在遺棄之地爭雄,欲要成為那片天下的君王,但大徵和大驪的雄師,已經在調往守望之地,尤其是大徵主帥,是《千年九州》之中被推崇備至的武悼天王!”
頓了下,“所以,你應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李汝魚點頭,“我知道。”
因為我腰間的劍,名字是“楚風重韻——朝歌”,按照大成九公主的說法,是葉上秋露的雙生劍,在東土,被傳言稱另外一個名字:人間風雅。
然而自己還是喜歡它原來的名字。
朝歌。
很美的一個名字。
既然注定我拿到了這柄劍,百裡春香拿到了楚風重韻,而她和大燕太祖又是東土大驪的開國之人,恰好東土大驪又要對大涼用兵。
那麽,我自然應該站出來。
這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
因為我李汝魚從扇面村出來,就一直懷抱著為天下萬民謀安定的想法。
初衷一直在。
不曾變。
變的,只不過是手段和作風而已。
我曾化清風而來守望之地,從守夜人楚凌柴口中,得知大徵和大驪欲馬踏大涼,也從他口中得知,僅僅是一個大徵,就數倍於大涼。
其兵馬數量,更是令人怎舌。
大涼就可有百萬兵,數倍於大涼的大徵有多少兵馬?
可想而知。
何況還要加上一個大驪。
足以摧枯拉朽摧毀大涼那片天下,無論是趙室的誰章國——幼帝趙禎不行,趙晉不行,趙颯也不行。
東土之厚重,絕非趙室可以承擔。
而大徵和大驪的野心,也絕非大涼天下萬民可以承受。
我李汝魚,已見東土王朝之厚重,亦見東土王朝之野心,大涼趙室以及那些異人願意一起來承擔,我心甚慰。
但我不會等。
因為沒有時間讓趙室和那些異人成長。
我必須站出來。
用整個大涼天下,傾盡那片天下的所有,來拱衛那片天下的安定。
所以,我必成大涼之君王。
守護一個天下的重任……
我李汝魚,一肩挑之!
哪怕大涼雄師死盡死絕,那麽已經見到成聖的李汝魚,必將執腰間朝歌,站在大涼最前線,以劍道聖人的劍,守衛大涼萬民的安定。
那一天,哪怕會死,也絕不退縮。
因為我啊……
雖然對聖人廟的范文正沒什麽特別崇拜,但我很喜歡他那句話。
讀書人的氣節,我李汝魚,一個用劍者,亦有之。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