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姑心中很苦。
她想過李汝魚會怎麽應對,比如,身後又浮現出一尊巨大虛影,然後一劍插地之後便是數十道地獄葬劍,又或者是一劍厚重如歷史。
所以她才選擇這個地方出手刺殺。
無論李汝魚是哪一種應對,在石壁下小道這個狹窄空間,都能最大程度的限制他的劍。
先前觀雲山,英布的計劃是他自己拖住阿牧和李汝魚,解郭交給虎賁王越,由自己出手刺殺劉班昭,不曾想來到石廟鎮後,王越還不曾出現,卻有人故意引誘李汝魚分開了他們。
局勢瞬間明朗。
李汝魚去聖人廟,那裡地勢狹窄,適合刺殺。
於是改為英布去對付阿牧和解郭,自己來刺殺李汝魚,皆是必勝的把握。
但千算萬算,沒算到李汝魚也是一名刺客。
而且這名刺客捉劍如捉匕,隱隱然覺得似乎是某個自己知道的異人:如果真是那名敢去刺殺千古帝皇的刺客,自己勝算真不大。
道姑心中很苦,一擊不能得手後,被李汝魚撕咬住無法脫身,兩人之間展開了一場屬於刺客之劍的廝殺,雖然不壯烈,但波詭雲譎險惡瞬間,任何一個細節都能決定生死。
聖人廟外石壁裡的小道上,寒光時閃時顯。
但卻不見李汝魚和道姑的身影,兩個人仿佛都在虛空之中,只有遭遇時才會發出致命的攻擊,一時間難以分出勝負。
然而在聖人廟前的范姓廟祝眼裡,整個石壁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紙張,像一扇扇門扉,隔斷出了無數個看不見的空間,李汝魚和道姑就在這些空間裡穿梭。
不斷的藏匿自身遮掩氣機時,又尋找對方的藏身之所。
無聲的戰鬥卻詭異莫測凶險異常,一時之間難以分出高下。
這是種很奇妙很難說的感覺。
李汝魚確信,此刻的身體屬於自己掌控,自己的意識不僅是身體的主宰者,也是腦海裡那片天地中獨一無二的俯視者。
但不同的是,當荊軻出現後,自己忽然知道了一些東西,一些身為刺客才會的東西:遠遠不止十步一殺。
仿佛與生俱來。
心中有所想,便能隨心所欲,李汝魚順手撕開一張看不見的裂縫,目光覦見道姑衣袂一角,毫不猶豫的一劍刺出。
但寒光乍現時,刺中道姑衣袂一角,卻刺了個空。
然而身後倏然寒意一涼。
李汝魚想都不想,往前一個跨步,瞬間跨入另一扇門中,道姑那一劍明明刺中了李汝魚的背,但卻仿佛刺入了另外一層空間,沒有任何血花濺起。
這是一場刺客之術的大戰。
無所謂劍術高低,哪怕是最脆弱的一劍,一旦破開了對方的術,都能輕易撕碎對方的生命,任何一個疏忽都可能導致身死。
端的是凶險異常。
看熱鬧的范姓廟祝笑著喝了口酒,歎道:“棋逢對手,這得打到什麽時候。”
話音落地,異變驟生。
如在無數看不見的紙張隔斷出來無數看不見的空間裡穿梭的李汝魚,倏然間一沉,便從那奇妙的境界裡跌落出來,顯出身形,站在石壁裡的小道上,目光卻看向石壁之外懸空的地方。
在道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李汝魚一步踏出。
是向後一步退出。
這是很詭異的畫面,李汝魚向後則是石壁,然而李汝魚一步踏出後,卻出現在左面一步之外。
旋即毫不猶豫的一步向石壁之外疾走。
石壁之外是懸空。
然而李汝魚落步之後,卻出現在左面更左的位置。
一步踏出。
兩步疾走。
三步作奔。
四步成勢……
每一步都異常詭異,卻偏生一步步向石壁左邊的小道接近,說時遲那時快,其實只是短暫的眨眼功夫,范姓廟祝的聲音還在聖人廟裡回蕩,李汝魚已經十步起勢。
十步一殺!
十步時,李汝魚已經面朝石壁貼立,鼻子前就是石壁,然後李汝魚一劍刺向石壁。
更詭異的畫面,明明是真實存在的石壁,卻仿佛不存在一般,李汝魚的劍如刺入空氣中一般輕易的刺入石壁,沒有絲毫阻塞。
噗嗤!
一聲悶響。
石壁上,驟然濺起一片血花,絢麗的血花。
石頭當然不會流血。
流血的是人。
然而道姑的身影並沒有從石壁上顯現,而是在右面七八米處,身影搖曳著顯現,長劍拄地半跪,腰腹之間鮮血汩汩,死死的盯住李汝魚,眼眸裡無痛苦,閃耀著雀躍。
欲翻青山,既見青山的雀躍。
“十步一殺?”
“荊軻?”
接連兩個問題,李汝魚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些是屬於自己的秘密,有人知曉是一回事,但要廣而告之又是另外一回事。
道姑顯然並不需要李汝魚回答。
她已經知道答案。
一生練劍,未為異人時,心中的劍道高山便是那易水河畔的千古刺客,一個本不應在青史上留下青名的刺客,卻因為出易水而刺秦王成了千古刺客。
她不服。
站在後世的角度來看,如果當年換成自己去刺殺秦王,不說十拿九穩,至少不至於在秦王繞柱時無從得手——自己出手,哪有秦王繞柱僥幸的機會。
然而那終究是歷史。
不曾想自己來到了大涼,成為了一個異人。
在大涼,自己蟄伏於瀾山,本欲攀尋劍道巔峰,哪知曉永安元年時,觀漁城有個夫子一劍天河掛,後來知悉夫子就是那個詩仙。
詩仙在當年大唐,只是砍過幾個山賊的劍道高手而已,真正的劍道青山是詩仙的老師金吾衛將軍裴旻。
大唐的劍聖。
沒料到成為異人後,夫子的劍道竟然拔高到連裴旻也要仰望的地步,成了真正的劍道青山。
道姑欲翻青山。
她為了劍道,甚至願意委身下嫁給一個只會磨劍的普通男人,天道酬勤,在大涼這個天下,她相信有一天自己能達到夫子的高度,甚至超過夫子。
但是今天——
荊軻出現了。
道姑知曉,無論自己的劍道夙願是超過夫子還是天下無敵,內心真正的巔峰其實不是夫子,而是千古刺客荊軻。
因為我啊……
是一名刺客。
我的名字,叫聶隱娘!
刺客聶隱娘,絕對不輸荊軻——我欲讓世人知曉這一點。
無可改變的一點。
縱然受傷,縱然此刻可以離開,去蜀中尋找趙長衣,留得青山在還可以卷土重來,但當李汝魚使出十步一殺之後,聶隱娘就知道,今日只有一戰。
死戰。
既然刺客之術輸給了李汝魚,那便正大光明的戰。
聶隱娘神情漠然,眸子裡的精光閃爍著如孩童一般的雀躍,長身而起,長劍插在地上,看了一眼李汝魚,略有猶豫。
李汝魚讀懂了道姑的意思。
按說,作為一個刺客,不應該讓敵人有休憩的機會。
但李汝魚終究不是荊軻。
他的內心深處,依然有飽受夫子影響的俠義風氣,絕不會做那等趁人之危的事情,更不願意失去一個男人的胸懷氣度,默默的聳了聳肩,示意你隨便。
當然,該殺則殺,這一點李汝魚從來沒有改變:哪怕沒有白起之心的影響,李汝魚也從沒有婦人之仁過。
聶隱娘眉頭挑了挑。
不遠處聖人廟裡的廟祝呵呵一笑,還挺有男人氣概的嘛,這少年著實讓人討喜,雖是武大於文,卻有著讀書人的恢弘正氣。
極善。
嘩!
一聲裂響,聶隱娘伸手抓住襦裙,猛然發力將襦裙撕下幾條,將貞潔看得極淡的她,絲毫不在意這一撕之後,襦裙下露出了大腿,甚至大腿深處也隱約可見。
雪白刺目。
卻有沾染著腰腹處流下的嫣紅血,粗目驚心的視覺衝擊感,著實有些驚豔,若是西門大官人在此,只怕不拔長劍拔長槍了。
甚至如果李汝魚有這個想法,稍微蹲下一點,就能看見聶隱娘那靜好的長安幽城。
李汝魚視若無睹。
聶隱娘更是恬淡自然,在她看來,哪怕自己赤身裸體和李汝魚大戰,也沒有絲毫不妥之處——一生癡迷於劍,這等肉身事何足掛齒?
有條不紊的包扎好傷口。
聶隱娘按劍目視李汝魚,“謝謝。”
雖然無視貞潔,但還是謝謝李汝魚的敬重,以及方才的氣度。
李汝魚不語。
先禮後兵,這對於刺客而言,是極其不合常理的事情,但此刻聶隱娘不再當自己是刺客,而是一位劍客,欲要正大光明的打敗荊軻。
我聶隱娘不信,我的劍,破不了你荊軻的十步一殺。
聶隱娘出劍。
一劍掛彩虹,懸於石壁之上。
寒霜遍地。
……
……
石廟小鎮上,早已狼藉不堪。
李汝魚等人落腳的那座集客棧、酒樓、茶坊於一體的大樓,已無多少人,前院坍塌,老板在後院裡欲哭無淚,店裡的幾個夥計站在老板身旁淺聲安慰著。
給李汝魚指明過去聖人廟路線的年輕夥計,興許是先前出事時自保,跑進廚房拿了把菜刀拽在手心,沒有在後院,而是來到坍塌的廢墟裡,望著長街。
目光安然,身上透出的氣息,完全不是一個小鎮酒樓夥計應該擁有的沉穩……和自信!
只是無人注意到他。
長街上僅站著幾人,臉色慘白的劉班昭,手上依然拿著書,身上遍布塵埃。
手持細劍的阿牧,擋在劉班昭身前。
在兩人前面六七米開外,站著一位黑衣持槍人,手中長槍的槍身,泛著隱隱的藍色光輝——槍名就叫純淨蒼穹。
正是異人英布。
在阿牧和英布的斜對角,解郭抱劍而立呈三角之勢,並沒有拔劍的意思。
在更遠處,尚有兩人。
一人是出現過幾次的虎賁王越,這位老人也抱劍,目光隱晦不知道在想什麽,但沒有人會忽略他的存在——瀾山之巔,只有王越的劍破開千萬劍氣,在老鏢師身上留下一道劍傷。
虎賁王越,縱然不如老鏢師裴旻,也差不遠。
英布之所以敢肆無忌憚的出手而不引天穹驚雷,是因為站在王越身旁的另外一個人:頭戴蓮花冠身披道袍,豁然是王琨手下的妖道左慈。
有他在,自然能蒙蔽天機,只不過沒有那算命漢子讓瀾山自成一片天地來得更為神奇罷了。
但應付今日足夠。
而在極遠處,圍了無數看熱鬧的人,其中有那三個張、史、鄭姓的讀書人,三個讀書人,皆腰間佩劍意思了下。
毫無手無縛雞之力讀書人的畏懼感,反而站得很前。
阿牧神情有些奇怪,默默的看了一眼解郭,總感覺解郭今天的反應有些奇怪,先前英布出手時,就是從樓下暴起,長槍穿入劉班昭的房間裡。
那個地方,解郭是最有把握攔截那純藍一槍的人。
然而解郭沒有。
他只是抱劍上觀,根本沒有出手的意願,甚至於連攔住王越的意思都沒有,讓人揣摩不透,解郭是究竟沒有這個能力,還是不願意?
輕聲對劉班昭說道:“你待下小心著些。”
李汝魚不在,如果解郭不出手,自己要攔住英布和王越,確實有點困難,但並非做不到——攔住和殺,是兩個概念的事情。
自己等到李汝魚歸來即好。
英布的目光冷冷的越過阿牧,落在劉班昭身上,搖頭歎道:“北方, 嶽單已經出了開封城前往燕州,正式坐鎮鎮北軍和王琨、趙愭開戰,所以,任紅嬋,你的生死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劉班昭顯然才知道嶽單出了開封去燕州的事情,有些吃驚,有些意外,旋即有些失落和傷感,他就這樣放棄了我麽?
劉班昭輕輕上前幾步,看著英布,有些無奈的歎氣,“既然我的生死已經不重要,為何要苦苦相逼。”
任紅嬋?!
劉班昭竟然是任紅嬋?
阿牧聽到這個名字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想過很多劉班昭究竟是誰,為何南下會
驚動整座天下,唯獨沒想過劉班昭就是任紅嬋。
任紅嬋是誰?
今年的《大涼搜神錄》中,有一篇便是影射這個絕世美人。
生於花蕊,死於月影。
這個女人在大涼天下並無盛名,如果不是《大涼搜神錄》,民間甚至無人知曉她的存在。
但阿牧跟著李汝魚南上北下,也多少知道這個女人的存在,只是她被王琨養在府上,知道她極可能是個異人。
只是怎麽也沒想到,劉班昭就是任紅嬋,一個極有可能可以牽製嶽單的女人。
那麽真正的劉班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