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了個大早。
要上朝。
雖然佳人在畔,李汝魚還是按捺住了內心的騷動,在阿牧的侍候下穿衣洗漱,吃了些清淡早食,然後出門去上朝。
也無風雨也無晴。
本以為大涼趙室會和李汝魚快速撕破臉皮,然而朝野之間出乎意料的安靜。
李汝魚不爭權。
趙室不進逼,雙方似乎打算就這麽和平共處下去。
其實這在情理之中。
趙室被女帝打得沒有一點脾氣,這些年哪還有實力可言,需要趁這段日子恢復,而李汝魚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也有許多動作。
不過不為人知罷了。
雙方都知道短期內打不起來,彼此都需要時間消化,趙室需要拉攏朝堂和地方勢力,而李汝魚需要徹底將大涼鐵脊軍上下掌控。
而一旦開打,那就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局面。
很快,大定元年的年關逼近。
這期間,坤王趙颯越發有兼國風姿,連左相寧缺都被壓迫得有些喘不過氣,右相周妙書更是在朝中大肆拉攏群臣。
趙室的勢力,以野火燎原之勢蓬勃發展。
年關時,天下皆休。
臨安城裡,大小官吏皆休假,好在臨安為官的官員,家眷雙親大多早就搬遷了來,不需要長途跋涉回家省親。
畢竟當一個京官,只要腦子不笨,幾年之間還是能在臨安買一座院子。
當然不是靠薪俸。
實際上這種事歷朝歷代皆如是,只不過君王睜眼閉眼不願意管而已,當官的都不能吃飽喝足,誰還給你賣命工作?
不怕你貪,就怕你不做事。
比如,你要貪墨,那總得有項目吧,比如南北大戰結束之後女帝還沒走之前,工部那邊說便於運送兩朝掌控廣西一帶,提議擴修官道。
女帝準了。
其後戶部撥款,工部執行。
花費的銀子倒是不少,有些錢不明不白的不見了,上下皆明白怎麽回事,但女帝在看過官道後,便決意不追究。
官道還不錯!
既然能修一條好官道出來,那喂一些官吏也無可厚非,況且這件事動用了不少民夫,為大戰之後的民生恢復做出了一些促進。
也算好事。
當然,那種大貪、巨貪例外,或者說敢於貪墨賑災、撫恤款項的官吏,大涼歷朝君王,對此都是嚴懲不貸。
輕者流放,重者殺頭。
不過縱然如此,順宗朝時,也有不少巨貪,女帝登基後,手段雷厲,倒是罕見巨貪。
也不是所有京官都貪。
有不少兩袖清風的官員,只能在臨安租房,春節大假之前,便有不少邊緣部門的官吏請假,回老家探親,長的兩月,短的也有十七八日。
是以年關一來,臨安城便安靜了許多。
謝府卻很熱鬧。
今日是謝府小姐謝晚溪和李汝魚的訂婚之日,整個陳郡謝氏在臨安的家族人員,盡數到齊,連遠在陳郡的謝家老一輩中,那位算起來還是謝琅叔父的老爺子,也在一月之前出發,三天前趕到臨安。
這位老爺子如今已不執掌陳郡謝氏。
陳郡謝氏真正的話語人,是以右相之位致仕歸家養老的謝韻,他當然也來了臨安。
蜀中的謝長衿也回了臨安。
徐秋歌沒來。
她怕來了臨安就回不去蜀中。
這是一樁美談。
如今天下無人不知,李汝魚便是劍道高高在上的英雄。
而陳郡謝晚溪,早幾年被女帝譽為大涼雛鳳,又是那位謫仙人的關門弟子,民間更有傳言,陳郡晚溪,準定是要文道成聖的人。
遠在當初的才女江照月、柳隱之上。
英雄配美人。
自然輪不上一些妖魔鬼怪來反對。
更何況這樁婚事的冰人,來頭之大也是讓人怎舌。
冰人,即媒婆。
只不過這樁婚事的媒婆不是油嘴滑舌的媒婆,而是一位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儒將——大涼樞相公!
樞相公為媒,這是何等榮耀。
只不過略微遺憾的是,李汝魚沒有親人,所有事宜大多是謝府操辦,夕照山府邸那邊,阿牧和蘇蘇操持的都是些小事。
是日,謝府大宴。
高朋滿座。
雖然是李汝魚和謝晚溪的訂婚宴,實際上李汝魚根本沒見著小小。
中午和謝琅、樞相公等人喝酒,哪喝得贏這些官場老油條。
大醉。
晚上酒還沒醒,又被拉起來喝酒。
晚上的酒人比較少。
僅有五人。
謝長衿,謝琅,謝韻,以及陳郡謝氏那位年過八旬的老爺子謝青山,加上李汝魚,共五個男人——女眷不能上桌。
況且謝琅的夫人和小小沒有血緣關系。
李汝魚被勸著和幾位長輩依次喝了一杯,雖然是米酒,但也有些小醉,進入微醺狀態,謝長衿等人倒也不為難他。
於是淺斟漫飲。
男人嘛,都是在朝堂混過的,而且除了李汝魚,其余四人都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
自然說雅事。
但最終還是要說過國事和國勢。
謝長衿如今雖然不在仕途,但其實他在蜀中並不差,徐秋歌表面是西境女王,實際上徐秋歌一切都聽謝長衿的。
至於西軍高麗仙和霍姓武將,對謝長衿也多有尊敬。
這位和蘇寒樓齊名的大才子吃了顆花生米,愜意的抿了口酒,慢條斯理的說:“到了如今這個局勢,你知道蘇寒樓是誰了麽,知道張正梁是誰了嗎,我呢?”
李汝魚笑了笑,放下筷子,“如果我得到的信息沒有出錯,蘇寒樓很可能是異人世界裡的詞中仙人,張正梁則是異人世界時尚最強硬的宰相之一,正糧者,一朝之居正也。而你麽……”
李汝魚看了一眼謝琅和謝韻。
發現這兩位長輩淡定的很,似乎早就知道了謝長衿的身份,輩分更老的謝青山,更是囁嚅了一句說都得是柳正清才好。
想來也是,其實大涼天下,世家
對異人還是比較寬容。
李汝魚笑道:“徐曉嵐會很高興,有你這個亦敵亦友的人,不過……在蜀中那邊,可別再太貪了啊,大涼盛世,養不起你這樣的蛀蟲。”
謝長衿哈哈大笑,樂了,“女帝告訴你的?”
李汝魚搖頭,“另有其人。”
這段日子,自己沒很少和異人浮生交流,從他口中,或多或少知道了不少出現在大涼天下的那些人傑可能存在的身份。
比如那位死的有些憋屈的周江東,極有可能是東吳大都督。
謝長衿倒沒深究,隻道是李汝魚通過屏蔽天機,從某位在自己時代之後的異人口中得知的,於是夾了顆花生米,放在嘴裡,邊嚼邊說:“如今局勢,你怎麽辦?”
李汝魚沉默了一陣,“可以說?”
謝長衿看了一眼陳郡雙璧,謝琅和謝韻笑了,“你說呢?”
小小都和你訂婚了。
陳郡謝氏,已經沒有退路。
李汝魚便輕聲道:“在之前的戰事中,我雖然殺了不少人,但並無多少軍功,我如今雖然是大涼朝堂官位最重者之一,但並無多少民望。而有人告訴我,得民心者得天下。”
一句話,很簡單。
但謝家幾人反應不一。
謝長衿快意輕笑。
謝琅和謝韻對視一眼,暗暗點頭,這少年……終於野望盡展。
陳郡謝氏,沒看錯人!
老爺子謝青山咳嗽著起身,“老了老了,熬不得夜了,老朽先去歇著,你們年輕人慢慢聊,可別聊出個民不聊生,別聊出個天下大亂,能把大涼朝堂聊出一個柳正清,十個魏禧,百個周懷素,千萬個范文正,才是爾等該有的野望。”
眾人動容。
柳正清老相公,以異人之姿,輔助女帝打造出大涼盛世。
魏禧,雖然名聲不顯,但朝堂直臣之名,如今誰不暗讚一聲,說魏禧是大涼臣子的脊梁。
范文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聖人。
但狂儒周懷素,竟然也能被老爺子謝長青如此看重,直到這一刻,李汝魚才知道,陳郡謝氏為何能屹立這麽多年。
四個字:心系家國。
待恭送老爺子謝青山在侍女攙扶下離去後,謝長衿微笑著坐下,問李汝魚,“所以呢?”
李汝魚看向三人,“所以,我的民心在何處?”
謝琅愣住。
謝韻若有所思。
謝長衿卻明白了所有,笑道:“沒有!”
又道:“這大概是女帝對趙室的一點仁慈,她沒有徹底壓垮趙室,故意讓你遠離官場甚至遠離沙場,只是在江湖之中,以殺戮立功官至今日。”
李汝魚點頭,“不錯,那位高人指點下,我明白了女帝的意思。”
謝琅不解,“女帝什麽意思?”
李汝魚反問:“為何在女帝離開大涼前,我能夠在仕途中不斷連升,短短時日內,就是樞密院副相公,左散騎常侍,還權兼著兵部尚書以及北鎮撫司的鎮撫使?”
謝琅沉默著,緩緩的道:“不是欲讓你兼國,自然需讓你有兼國之基。”
沒有足夠分量的官職,何談兼國?
李汝魚搖頭,“不是。”
謝韻在一旁輕聲道:“以女帝的能力,不可能不知道趙晉的存在,也不可能不知道趙颯回了臨安,她之所以不管不顧,一者是給趙室留一份仁慈,畢竟她也是趙室的人,其二麽,很可能是給李汝魚留下的余地,讓李汝魚不至於一敗塗地。”
李汝魚點頭,“確實如此。”
“所以女帝不斷拔高我的官職,看似是要兼國,實則是將自己推到趙室的面前,成為一個醒目的活靶子,如果我執意要和趙室硬撼,很可能得不償失,最終成為那個失敗者。”
“反之,女帝給我留下的余地,讓我有了更多得到民心的機會。”
“女帝,正是看透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這一點,才會如此行事,她在通過這件事選擇,是趙室得到民心章國,還是我李汝魚得到民心,改變國祚!”
“如果是前者,女帝將來歸來,既然是能到民心的趙室,自然也會善待女帝。”
“而如果是後者,對她自然更好。”
“女帝留下的這個局,其實無關乎她的個人感情,而只在意一件事——”
“天下黎民。”
“得民心者,自然能延盛世,天下黎民才能得以繼續享受盛世之輝。”
“從這一點來說,她不愧為千古女帝!”
這番話已經是大逆之言。
然而謝琅、謝韻和謝長衿眉頭都不眨一下。
既然李汝魚有野望,這就是遲早的事情——改換國祚有什麽?
又不影響陳郡謝氏。
實際上改朝換代,對世家而言,影響很大,但不致命。
李汝魚繼續道:“所以,女帝走後,我在朝堂之中,一直處於被動地位,不爭,不搶,不辨,坐看趙室各種運作。”
謝長衿恍然大悟。
謝琅也隱然明白,謝韻則頷首:“這貌似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李汝魚長呼吸了一口氣:“如今的民心,大部分還在趙室那邊,只要趙晉不出昏手,就這麽僵持下去,我必然有失敗的一日。”
謝長衿搖頭:“趙晉如果是那位,他不可能坐視局勢僵持,必然是要盡快出手解決你,其後,他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將大涼掌控在他手上。”
謝韻點頭:“所以趙晉如果真的強勢出手,只要你運作得當,趙室必然會失去民心?”
李汝魚點頭,“正是如此。”
這也是體內那位千古一帝給自己分析的最佳後續。
謝韻有些不解,“可就算如此,你的民心又在何處,趙晉若是出昏手,你和他必然一戰,很可能導致沙場烽煙,如此哪還有民心可言?”
李汝魚笑了笑,“是啊,我的民心在哪裡?”
忽然起身,對謝長衿,對謝琅和謝韻輕聲道:“今後這段日子,陳郡謝氏會備受打擊,甚至也可能出現舉步維艱的局面,皆是受我之累,請海涵。”
謝琅哈哈大笑,“就一句,小小能幸福嗎?”
r /> 謝韻欲言又止。
謝琅的心中,可以拋棄整個陳郡謝氏, 只顧謝晚溪一人,但他謝韻做不到。
李汝魚看在眼裡,道:“我在,無人可欺負小小。”
謝琅笑了。
李汝魚又道:“我在,陳郡謝氏依然是陳郡謝氏,哪怕有烏雲罩頂漸無聲之時,然烏雲過後,便是漫天雲彩霞蓋樓之日。”
謝韻笑了。
謝長衿卻有些擔憂:“所以,你的民心究竟在何處?”
李汝魚不打算藏私,道:“女帝臨走之前,留給趙室一分仁慈,給了我兼國的官場分量,並非全無半點私心——”本想說,女帝心中並非全無自己。
但今日是自己和小小訂婚日。
眼前這幾位不可能看不出來,女帝對自己的隱晦的特殊情感。
所以隻好用私心來替代。
繼續說道:“她留給我的余地,就是讓我有獲得民心的空間。”
四個字。
一字一句的道:“以退為進。”
哪怕因此,自己要不斷被貶官,甚至被外放到地方,也在所不惜,一切,皆為了那兩個字。
民心!
而且——
自己退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