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起了個大早。
不想有人起得更早,掛著黑眼圈似乎一夜未曾睡好的徐秋歌,卻憑空多了幾分女人嫵媚,而那位很有君子風范的燕狂徒,春風滿面。
眉角龍走蛇的黑痕似乎活了過來。
安靜吃著早食,徐秋歌忽然來到李汝魚身前,“你不想說點什麽?”
李汝魚抬頭,或許是理虧,終究說了一句:“先前是我不對,昨夜我們兩清,關於前夜的事情,北鎮撫司職責所在,如果你願意接受,我向你道歉。”
說完繼續低頭吃飯。
如果不是因為理虧,李汝魚甚至不想和徐秋歌說上任何一句話。
徐秋歌冷笑連連,“好一個職責所在。”
但李汝魚埋頭吃飯。
自己竟然被無視了……
徐秋歌自小錦衣玉食,家裡將她當寶貝一般慣著,清明節時回老家祭祖,偌大的徐氏家族裡,堂哥堂弟們誰不巴結奉承自己。
就是那些頗有姿色的姊妹,雖然私下裡羨慕嫉妒,但明面對自己全都唯唯諾諾。
何曾被人如此無視過。
最關鍵的是無視自己的少年,兩次襲胸,是為生平奇恥大辱。
不能忍。
徐秋歌怒叱一聲,腰畔長劍鏘的一聲出鞘,劍指少年,“信不信本姑娘殺了你!”
燕狂徒嚇了一跳。
我的大小姐嘞,這可不是徐府,由不得你任性。
攔住徐秋歌,“先等他吃完飯,死囚也不做餓死鬼不是?”
實際上懼怕,萬一這個北鎮撫司的緹騎身手了得,一刀將這位妙人兒捅了,自己找誰說理去,而且問題不在於此。
雖然北鎮撫司還沒有囂張到如此無視法紀的地步,但真打起來事情鬧大,自己怎麽辦?
所有的努力都將化為泡影。
徐秋歌冷哼了一聲。
李汝魚懶得理她,細嚼慢咽吃了兩個鹹鴨蛋,三個大肉包,就著泡菜喝了碗粥,這才起身,一臉認真的對徐秋歌行禮,“先前多有冒昧,還請見諒。”
就這樣?
徐秋歌無比鬱悶,怒道:“道歉有用,還要官差做什麽。”
李汝魚點頭,“有理。”
旋即輕輕按住腰間繡春刀:“好像我就是官差。”
徐秋歌噎住。
乾脆一頓腳,一不做二不休,“我殺了你!”
女人麽,大抵如此,況且她確實佔理,頭腦發熱間哪顧得了其他,一振手中長劍,就要和李汝魚拚命,被燕狂徒及時拉住。
“小哥兒,你看這樣行不,作為賠禮,你護送我們前往璧山縣?”
李汝魚愕然,“為什麽?”
燕狂徒示意徐秋歌別激動,然後扯起一抹溫煦笑意,“你是北鎮撫司緹騎,繡春刀在手,誰敢為難於你,而我們需要迅速離開江秋州。”
伸手不打笑臉人,李汝魚沉思良久,“可以。”
在情在理。
自己確實理虧。
況且徐繼業你不是在調查我麽,那我也惡心惡心你。
一行三人出了雙鹿鎮。
小半個時辰後,數十騎風卷殘雲衝入小鎮,在平安客棧前停下,徐繼業下馬,掌櫃杜老三已恭謹的等候在一旁,微微彎腰顯示尊敬,“二爺,小姐他們剛離開一會。”
徐繼業點點頭,“老杜,昨夜……”
杜老三慌不迭道:“昨夜無事,小的不敢松懈,盯了一夜,只是……”
徐繼業心中一驚,
“只是什麽?” 杜老三苦笑道:“小姐受了委屈,被那少年摑了一掌。”
徐繼業放下心來。
先前還擔心女兒腦袋一發熱,被那遊俠兒撿了便宜,現在看來她還不算太笨。
知道女人最珍貴的是什麽。
旋即心中怒意沸騰,李汝魚,區區一個北鎮撫司緹騎,你竟敢打我女兒?
找死!
待徐繼業等一群人離開後,口瞪目呆的杜春明不可思議的看著父親,“爹,這人是咱們江秋州的知州大人吧,今年上元節我在燈會上見過,可威風了。”
杜老三點頭,眼神隱晦著痛楚,“是啊。”
真威風啊……
“他怎麽會認識你?”
杜老三望著遠處,悠悠的歎道:“兒啊,還記得爹給你說過當年的事情麽,那位帶著三百兵馬去剿殺流寇卻大敗而歸的裨將,姓徐。”
裨將徐繼祖。
徐家長子,江秋州知州徐繼業一奶同胞的兄長。
杜春明撇嘴,當然不信,以為父親只是在吹牛。
卻被徐徐而來的一騎吸引住了眼球,高頭大馬,身穿飛魚服,腰配狹長刀,抽著旱煙,身體隨著馬蹄踏走前後一晃一蕩。
是個有些賊眉鼠眼看起來不像是好人的老頭兒。
那狹長刀和昨夜少年腰間刀一模一樣。
老頭兒忽然扭頭,看著杜老三父子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大黃牙。
杜老三渾身起了打了個寒顫。
目視騎馬老頭兒遠去後,杜春明正思忖發生了什麽事,卻見父親自語歎了句“也是北鎮撫司”……然後輕輕拍了拍自己肩膀,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說春明你也已成家立業,該是獨當一面的時候了,爹沒什麽本事,也沒給你攢下萬貫家財,咱們老杜家平安客棧這點基業就交給你,今後好好打理,多孝敬娘,她眼花了看不清楚。又說若是家裡條件好了,再給咱老杜家生兩個帶把的,等他們長大了送一個去參軍,並且一定要告訴他,他爺爺不是逃兵……
杜春明茫然至極。
便見父親說完後回屋,片刻後腰間佩刀,又從後院牽出那匹早已不適合行途跋涉的老馬,然後顫巍巍的爬上馬背。
腰間刀是父親高價從黑市買來的西軍製式戰刀。
為此娘還和爹大吵大鬧過,可扭不住爹那臭脾氣,買回刀後,每當無事時,爹就會拿出這把刀來,用最好的棉布蘸上最好的油輕輕擦拭。
那眼神,比看自己那對雙胞胎女兒還要溫柔。
杜春明急忙喊道:“爹,你幹嘛去?”
杜老三牽住馬韁,停了一下,頭也不回,“春明,爹去給你那些叔叔伯伯一個交待。”
老馬老兵,絕塵而去。
一人一馬一戰刀,渾身泛散著屍山血海裡醞釀出來的殺氣。
杜春明聽得父親說交待兩字時,滿滿的都是悲壯。
杜春明想起父親在無人時說過的當年兵事,倏然間渾身汗毛倒豎,難道爹說的都是真的?
當年另有隱情?
杜春明怔怔發呆。
忽然間轉身瘋了一般衝進客棧後院,拉著娘說道:“娘,爹不是逃兵,爹是英雄吧?”
旋即又重複道:“是吧?”
肯定語氣。
正在縫補舊衣衫的老婦人抬起頭,滿臉皺紋舒展,“你爹啊……”
老婦人笑了起來。
很美。
傻兒子,他在你娘心裡,從來就是英雄啊。
杜春明笑了。
笑著笑著,淚流滿面。
抱著嬉笑間跑過來的雙胞胎女兒,聲音哽咽,“囡囡,爹可能會沒有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