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房公衙,老鐵罕見的沒有穿短襟,而是飛魚服。
縱是飛魚服也難掩他的市井氣。
翹著二郎腿坐在院子裡看著落日燦暉,哼著蜀中川劇曲兒《紅梅記》,身旁的石桌上放著一碟花生米,一壇子老酒。
繡春刀被丟在腳下。
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旱煙喝著酒,好不快活。
哼著哼著,有些意興闌珊。
忽然間就沉默了下來,拿起旱煙杆,將裡面的煙灰磕出來,填了些煙絲又停下,頹然的看著天邊只剩下一絲的血紅殘陽。
“也是一個這樣的傍晚啊……”
老鐵的眸子裡,映照出一片嫣紅,如血。
沉默了許久許久,老鐵才拿起壇子猛灌幾口,話匣子打開,憤懣的對空而語。
“你說沒事做什麽木鳶,做也便罷了,為什麽非得讓它上天驚豔蜀中?”
“你說沒事做些誰也打不開的機關又有什麽用,不願意接受征召,最終還是被那位女帝親自下旨格殺。”
“死物成靈妙手如仙,可你只是個凡人,不是神仙。”
“你終究死了,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你說不願意死在北鎮撫司其他人手上,說這輩子不後悔,可你知道嗎,老子後悔,老子真的後悔……當年我應該和你一起殺出一條血路,大涼容不下你,那我們去北方蠻地。”
老鐵已淚流滿面。
“臨死之前你還抱著那堆木頭,說那才是你的命。”
“說有一天,這天下會有更多的你。”
“我當時不相信。”
江秋房公衙後面的江秋州官署,傳來馬蹄奔馳的聲音。
老鐵站起身。
挑腳,繡春刀飛起,老鐵伸手一抄,裂開嘴,滿臉淚痕猶在,仰天望著,似在與人對語:“有一個少年不願認輸,他也很討厭老子,就和當年的你一樣。”
“他雖然還沒什麽特異之處,但老子覺得他和你一樣,是個異人。”
“所以兒啊,我信了。”
老鐵提著繡春刀,走入黑暗裡。
曾經因為恐懼異人,因為恐懼未知和死亡,我選擇了退縮,失去了你,失去了家。
如今,我不會再失去一個徒弟。
或者說,一個希望。
一個實現你說過的話的希望。
兒,爹等著你說的那一日,天下盡人才,舉世大同!
有老人騎馬出城,身穿飛魚服,腰間佩刀。
刀狹長,名繡春。
老人手提旱煙鬥,星光點點閃爍,彷如薪火。
……
……
李汝魚吃飯很認真。
用錢買來的飯菜,格外珍貴。
小小喜歡他的認真,然而夫子卻常說他迂腐,但也知曉李汝魚養成這種習慣的緣由,是以只是偶爾提提,並不奢望他能改過來,只是心疼這個孩子。
他這樣活得很累。
食不言寢不語,便失去了醉酒高歌的快意。
這樣的習慣,大抵會陪他一輩子。
那對摘了鬥笠露出真容的年輕男女竊竊私語了片刻,兩人起身,來到李汝魚桌前,遊俠兒打扮的年輕男子笑如春風,“小哥兒,鄉野寒涼,不弱湊一桌喝點小酒暖暖身子,在下請客!”
話沒說完,女扮男裝的女子已在李汝魚對面坐下,死死的盯著他。
李汝魚訝然抬頭。
環視了一眼,不做聲,態度很明顯。
不歡迎。
那麽多空桌,
非得來和我擠,不過看清楚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子後,李汝魚心裡咯噔一下,終於知道為何覺得熟悉了。 因為見過。
芳華錄上懸名,江秋女子徐秋歌。
雖然女扮男裝不施粉黛,但只要不瞎,看過芳華錄上她畫像的人,一眼就能認出來。
另外……還有種不一樣的似曾相識。
李汝魚思忖間,遊俠兒也坐了下來,“相逢何必曾相識,三山五嶽能相遇便是緣分,在下燕狂徒,大燕的燕,狂傲不羈的狂,徒然之徒。”
這名字和奶油一般的相貌,以及飄逸中略帶犀利的遊俠兒氣質,可一點不符。
大燕的燕?
李汝魚多看了一眼,很確定他說的大燕,是前朝的大燕王朝,而不是那種築巢房前簷後的燕。
今時天下人皆隻知大涼。
竟然有人主動說自己的姓是大燕的燕。
他們又意欲何為?
轉念一想,也許是看見了自己的繡春刀,所以想利用自己——傻子都能看出來,這位芳華錄懸名的大家閨秀被這遊俠兒拐跑了。
要不然徐繼業會讓他寶貝閨女女扮男裝跑外面來丟人現眼?
不耐的說了聲,“隨你。”
正欲低頭吃飯,桌上碗筷卻倏然飛了起來,蓬的一聲,飯桌轟然翻起,飯菜潑了一身,耳畔傳來徐秋歌怒意沸騰的聲音,“果然是你!”
這聲音徐秋歌化成灰都記得。
李汝魚安靜的坐在那裡,盯著衣衫上的飯菜,臉色陰沉。
氣氛凝滯。
燕狂徒不明所以,愣在那裡,不明白溫柔可人的徐秋歌為何忽然間發怒。
櫃台後的杜老三慌忙給兒子杜春明示意,讓他別去摻和。
片刻後,李汝魚緩緩起身上前一步。
徐秋歌挺胸怒視,毫無怯意,剛張嘴,卻見少年揚手。
好快!
這是徐秋歌燕狂徒心中那一瞬間的唯一感受。
“啪!”
很清脆的聲音。
而且悅耳。
徐秋歌臉上迅速浮現出嫣紅的五指印,捂著臉不可置信的看著李汝魚, “你敢打我?!”
李汝魚冷眼乜視一眼。
“你敢打我?我爹都不敢打我,你敢打我?!”徐秋歌瞬間爆發了,紅著眼睛瘋了一般就要衝上來撕咬,被燕狂徒慌不迭攔住,“秋歌別急,究竟怎麽回事?”
燕狂徒茫然著呐。
實際上他是看見李汝魚的一隻手悄無聲息的按在腰間繡春刀上,這可是繡春刀……
李汝魚漠然的盯了這對男女一眼,默默的上二樓。
只是心中卻沒那麽平靜。
終於聽出來了,徐秋歌就是昨夜在徐府遇見的那個女子,難怪她會如此歇斯底裡,貌似自己昨夜確實有些過分。
於是忽然覺得自己理虧。
不善交際的李汝魚也不知道如何化解這種尷尬局面,隻好不發一言的逃了。
表面很淡定,內心很狼狽。
好在徐秋歌被燕狂徒攔住。
回到房間,樓下依然傳來徐秋歌的喧鬧和燕狂徒的安撫聲,想來今夜這位遊俠兒是沒法芙蓉帳暖話巫山了。
距離雙鹿三裡之處的高地上,數十人寂然無聲的矗立在黑暗裡。
徐繼業望著夜幕下的雙鹿,蹙眉許久。
回身吩咐道:“扎營過夜。”
一群人迅速行動起來。
背負雙劍鬥戴鬥笠身穿短襟的漢子不無擔憂:“二爺,小姐……”
徐繼業冷哼了一聲,“他敢!”
在更遠處,有一馬一人,老鐵幕天枕地,吐了口痰,拿出旱煙杆點上,深呼吸一口,才吐出一句話,“讀書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