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先前去悄然見過那少年——能讓趙長衣掛心,且交給自己“看管”還不能被京都那邊知曉,怎麽著都不是尋常人。
然而那少年普通得僅是個鄉野愚民。
唯獨讓人有些意外的是少年腰間掛了柄劍,一柄品質賣相都算不錯的劍。
這少年和趙長衣什麽關系?
沈煉知道有些事不能深挖,知道的秘密多了腦袋就不穩,尤其是關系到趙長衣這個特殊的郡王,若真是惹得女帝陛下雷霆震怒,自己背後的沈家都得跟著遭殃。
禮部周侍郎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兩年前,那位前途無限的侍郎大人不知道是讀書把腦袋子讀瓜了又或者是被人當槍使,竟然上書反對冊封趙長衣為閑安郡王一事,直接被女帝陛下扣個帽子貶到蜀中去當了個受氣知州……
思忖一陣,將這少年丟到江秋州那閑散地方去罷,讓老鐵盯著他便是。
萬一今後出事了自己也好推脫。
李汝魚沒想到,自己在西衛十三所只是喝了盞茶的功夫,便有一位小旗出來,遞給自己一封公文書後,言笑晏晏的說小哥兒你今兒個可能還要跑一趟,沈百戶大人讓你帶著這封公文書去江秋州找老鐵。
李汝魚沉默著接過文書離開。
並不打算去江秋州。
夫子和小小負笈遊學,周嬸兒回了京都謝尚書府,自己已無所顧忌,況且趙長衣也已回京都,他想掣肘自己也鞭長莫及。
在長陵府遠離西衛十三所的地方找了個客棧住下。
這是試探。
也想過直接離開長陵府,只是那個趙長衣會允許?
長陵府的北鎮撫司肯定盯著自己。
李汝魚深居簡出,看看書又或者是在客棧夥計詫異的目光裡劈劍,若十天半月北鎮撫司然沒有動靜,自己便要悄然離開長陵府,去大涼王朝的舊都開封。
聽說開封繁華不遜京都臨安。
最重要的,夫子和小小先去蜀中負笈遊學,之後便會去開封。
理想總是很豐滿,現實卻骨感。
第三日,李汝魚正在客棧後院劈劍,全神貫注於手中那把夫子贈送的劍上,渾然不覺院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坐了個老頭子。
五十來歲的老頭子一身短襟打扮,衣衫上油汙多處,顯得極其邋遢,隨意的將長發挽結,一張老黃臉,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張嘴便是吞雲吐霧。
痩黃的五官,已經不能用猥瑣來形容,賊眉鼠眼比較恰當。
看了一陣,老頭子不耐煩了,裂嘴露出一口老黃牙,“小子,是誰教你這般練劍?”
大涼官話裡夾雜著濃重的蜀中口音。
李汝魚才發現有人,側首看去,心裡無奈的歎氣,果然,那個沈百戶受到趙長衣的囑托,不會放任自己脫離他的視線。
邋遢老頭子看似尋常,腳邊卻放了一把刀。
狹長刀身,刀柄略長。
繡春刀。
沉默了一陣,“夫子。”
老頭子翻了個白眼,世間夫子多了去,不耐的道:“管你什麽夫子,馬上收拾東西跟老子走,今日天黑前得趕回江秋州。”
李汝魚哦了一聲,“你是老鐵?”
老頭子呵呵一笑,露出滿口老黃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怎麽著,扎心了?”
是扎心了。
李汝魚無奈的很,雖然很不想去江秋州,這個老頭子似乎也並不可怕,不過若是在長陵府和老鐵鬧翻,
北鎮撫司會有更多的人來對付自己,隻好先去江秋州走一步看一步。 又或者是在路上伺機逃跑。
收拾的東西不多,僅一套換洗衣服,兩本夫子送的書,一本張麻子送的《大涼搜神錄》,去結帳時,李汝魚拿出了一疊會子。
老鐵不經意間看見,浮起一抹嘲諷的哂笑。
財不露白,這少年果是個雛兒,也是在長陵府,若是在江秋州他這樣貿然掏出一疊會子來,怕是會惹來不少麻煩。
出了客棧,老鐵使喚李汝魚去雇馬車,再買兩壇子好酒。
李汝魚伸手,“拿來。”
老鐵嘿嘿的訕笑,賊眉鼠眼的樣子總讓人想起使勁潑皮,“你不是有麽。”
“那是我的。”雖然臨別前周嬸兒給了自己不少會子,但也不能隨意當冤大頭。
“分什麽你我。”老鐵一臉一所當然,“今後便是同僚,同僚懂嗎,就是袍澤,同生共死尚且家常便飯,何況兩壇子酒?”
李汝魚看過沈百戶的那封公文書,知曉他將自己丟到江秋州,是作為北鎮撫司的緹騎,算起來是這位老鐵的下屬。
話說回來,老鐵這年紀才是個總旗,真心有些弱。
“那也是我的。”
發現這少年也不是那麽好忽悠,老鐵很無奈,吹胡子瞪眼的道:“是你自己不來赴職,所以需要老子跑一趟長陵府,你說這馬車的錢是不是該你出?”
李汝魚想了想,“這個我認。”
老鐵眼咕嚕一轉,滿口老黃牙透著狡黠,真有幾分市井無賴的架勢,“我老胳膊老腿了,大老遠從江秋州跑到長陵府也不容易,本來這時節老子應該躺在家裡喝著小酒哼著小曲兒,現在卻要長途跋涉,讓你買點酒不過分吧?”
李汝魚又想了想,“過分。”
連吃飯都很認真不會浪費一顆米一片菜的人,你想從他荷包裡摳出錢來,確實過分,老鐵哪裡知道,聞言被氣了個半死,無奈的敲著煙杆掩飾尷尬,小聲著嘀咕:“這龜娃兒就是個鐵公雞!”
李汝魚聽在耳裡, 只是笑。
並不是自己一毛不拔,而是不願意當冤大頭。
馬車出城,一老一少相看兩厭。
李汝魚終究還是買了酒,出城行得三十裡到晌午,簡單的在路邊吃過飯,李汝魚順便買了壇子酒,長陵府出產的“刀子酒”。
烈酒,亦是劣酒,入口如刀割,嗆喉。
關鍵是便宜。
老鐵卻一口酒一口煙,眯縫著眼快活似神仙。
對李汝魚有了一分好感。
西衛十三所裡,那個見過李汝魚的小旗問沈煉,“大人,老鐵和李汝魚出了長陵府,路上不會出什麽岔子吧,我看那少年似乎不願意去江秋州。”
沈煉又在修指甲,握刀的人,總是特別愛護那雙手。
許久才抬起白皙欣長的五指端詳了一陣,笑了起來,一副你太年輕的神態,“由得了他?那可是老鐵,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而已,跑的掉?”
況且……
沈煉眯縫起眼,那少年雖然普通,長得也有那麽點好看……好吧,不得不服氣,少年長得一點不比趙長衣差。
但那少年隱有傲氣,絕不會輕易認輸。
逃,便是向趙長衣認輸。
那位小旗嘟囔了一句老鐵就喝酒抽煙厲害,沒見過他有什麽真本事,整日就在江秋州混吃等死。
沈煉聽在耳裡,只是挑了挑眉,卻沒有多說。
大涼天下人才無數,潛龍於淵之輩何其多。
老鐵雖然長得醜,可不簡單。
能親手殺死自己兒子的人,當然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