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些時候,不得不提一個詞。造化弄人。
李汝魚最早是趙長衣去尋找、處理大燕余孽時,在與世隔絕的扇面村裡發現的一枚璞玉,被他帶著出世,本是想培養成他的心腹。
但不曾想,剛到臨安就被女帝“無恥”的搶了去。
趙長衣縱然是一代梟雄,識人無數,可終究還是看不透大涼這片天下的異事,不知道李汝魚對於天下究竟何等重要。
如果能重來,趙長衣絕對不會讓李汝魚到臨安。
更不會讓他走進女帝的眼簾。
這是前因。
後果?
後果則是,女帝得到李汝魚後便開始了夢想之旅,加速了大涼儲君的選擇,最終趙長衣和趙愭都被淘汰出局,反而成全了趙麟那個剛出生的兒子趙禎。
以及如今改變策略,斂聲藏影潛伏在臨安,幾乎無人知曉的趙晉。
所以趙長衣站在王宮最大的演武場上,看著東方微白的朝雲,很是嘲諷的笑……自己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算上李汝魚這一次,是第幾次了?
大耳賊劉備、紅臉漢子關羽、白馬銀槍趙子龍……加上李汝魚。
只是這一次尤為淒涼。
很有可能死在那個自己親手帶出扇面村的李汝魚劍下。
趙長衣看了一眼沐浴在晨曦裡的黑衣文人,又看了看他身後的青衣唐詩,心中有些飄忽,就靠一個青衣唐詩,先生能救下自己?
……
……
錦官城,鐵騎蹄聲如雷。
無數步卒和鐵騎開始有紀律的向城外撤去——這一點出乎所有人意料,本以為今日會攻破王宮取趙長衣的人頭,不料將軍卻發軍令退兵。
尋常士卒乃至於中低層將領,皆不明所以。
王宮那彰顯威勢,左右各有瑞獸鎮府的朱紅大門外,是整個錦官城聞名遐邇的天府長街,平日裡這時候已是人聲鼎沸,為生活奔走的人來往熙攘。
然而今日很冷清。
一者是禁軍入城之後,尋常老百姓沒人會傻得往趙長衣的王宮湊,萬一一不小心被卷進巷戰中,那真是死的毫無意義。
二者……天府長街街口上那數位執劍披甲武士,臉上明確寫著生人勿近。
王宮大門外,站著一群人。
但無論是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只會看見一個人。
一個光芒萬丈的人。
他站在山巔,則納盡山巔風光,他站在湖畔,則斂聚湖水靈氣,他站在錦官城,則吸引了錦官城所有的風采。
那是一位佩劍男子。
高大魁梧至極,留著絡腮胡須,但五官面容卻極其俊秀,若是去掉絡腮胡須,就是一個標標準準的白面讀書人。
可加上絡腮胡須後,不僅不顯粗獷,反多了一分霸氣。
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霸氣。
更讓人震撼的則是這位男子那雙眸子,竟然是一對重瞳——重瞳者,大多聖人有之。
腰間之劍,其造型更是和女帝懸掛在垂拱殿的劍差相仿佛。
皆是天子劍。
世間敢配天子劍者,少之又少。
然而這個男子佩了天子劍,從臨安來到錦官城,一路之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不妥,就是在臨安時,女帝也沒覺得有何不妥。
他配得上天子劍!
男子僅是簡單的負手站在那裡,卻已如王者。
縱然站在他身後的,都是如今這天策、太平兩隻大軍之中的一眾大佬,然而沒有一人能從這男子身上搶走哪怕半點風采。
因為他是一位神將。
是女帝親自去西子湖畔別院請出臨安,以無雙霸氣和兵道收官亂世的一位王。
西楚霸王!
僅是這四個字,
就足以讓他身後那群人心甘情願的作綠葉。然而這一群綠葉也非常人。
項羽身後的,是那位五官犀利鼻梁高挺,丹鳳眼瓜子臉,雙鬢青絲如垂柳的絕世美女。
虞姬。
再後面,才是一眾大佬。
有曾經的大涼樞密院副相公,如今依然是大涼高官的安美芹。
有“運氣相公”,即簽書樞密院事蘇晚成,當然,在安美芹眼裡,這位運氣相公的真實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大器晚成者……定方也。
蘇定方。
安美芹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他飽讀兵書,對於蘇定方這位先賢的兵道頗多了解,恰好這段日子以來,蘇晚成指揮太平軍的兵道策略,確實極其仿似書中所記載的蘇定方。
站在蘇晚成旁邊的,則是儒雅多過鐵血銳氣的周江東。
對於這人,安美芹更是心知肚明。
按說,以周江東之才,不至於屈尊在蘇定方……嗯,就是蘇晚成之下,不過轉念想來,連自己如今也屈居在田順之下,周江東屈於蘇晚成之下就並不是無理可循了。
站在周江東身旁的,則是如今脫穎而出的徐驍,以及卓宗棠。
這兩人如今已是冉冉升起的新星。
對於這一點,安美芹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他倆適合歷史上哪兩位名將,最後只能說這是大涼土生土長的應勢而起的人傑天驕,並非異人。
而站在安美芹身旁的則是君子旗。
關於這個人,除了西楚霸王項羽和虞姬、周江東,以及土生土長的徐驍和卓宗棠,加上禁軍都指揮使田順,自己和蘇晚成兩人都心裡明鏡。
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
白馬陳慶之……
後人想不知道都難。
而官職最高也最受女帝信任的禁軍都指揮使田順,反而站到了最後,當然,腰間也配了刀——實際上這位禁軍都指揮使武力不弱。
這是相對於常人而言。
在安美芹和西楚霸王項羽面前,田順的武力就有些上不得台面。
此刻站在趙長衣王宮外的人,都是有資格在這一場蜀中大亂中收割軍功之人,只不過隨著戰事推進,臨近尾聲了,夏侯遲和花小刀兩位起點高於徐驍和卓宗棠的人,反而掉隊了。
吱呀!
沉悶的聲音敲響在所有人心上。
王府朱紅大門緩緩推開。
開門。
迎客。
然而所迎之客,卻皆是索命之人。
項羽哈哈哈大笑:“去會會這位在三個月內就敗在我手上的短命王爺,看他憑什麽為王!”
虞姬已習慣項羽的粗獷霸氣。
安美芹這些日子也見識夠了,此刻也還是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其余眾人大多如是。
唯獨周江東,神色複雜。
走進這扇朱紅大門,就將看見那個曾經的對手,一位當之無愧梟雄二字的霸主,那個差點將自己妻子鎖於銅雀台的男人。
如今天下人皆知,好人妻的趙長衣,就是一位異人。
但又只有少數人知曉。
趙長衣若是異人,必然是那位以丞相之姿在漢末攪弄起無邊風雲,鑄下過無數輝煌其中尤以官渡之戰為代表作的曹孟德!
周江東就是知情者其一。
一行人緩緩走入王府,神情凝重。
只不過心裡輕松。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王宮之中那殘余的兵力不足為懼,就算有千人,在西楚霸王項羽和劍道高手安美芹面前,也只有被摧枯拉朽的份。
要不然田順會來?
他可馬上要收割大把的軍功,有著大好未來,沒有絕對安全的情況下,才不會拿自己寶貴的命來冒險,就為了見一下早就見過的趙長衣?
或者說看一下李汝魚殺趙長衣?
雖然大快人心,但利益和風險不成正比,之所以還是來了,不就是因為有安美芹和項羽在。
有人引路。
是個年紀不大身體孱弱,臉色和肌膚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小孩童,仿佛一陣風都能吹走,然而脆弱的身體下,那小孩童卻大氣穩重得不像話。
絕非常人。
可惜在場之人無人識。
倒是田順,多看了幾眼那孩童,皺起眉頭想了想,無果之後也不再去多思,畢竟趙長衣這貨的王宮裡,出現再奇怪的人也不奇怪。
一行人魚貫走入演武場。
皆有些訝然。
明知道大勢已去今日就是死期的趙長衣竟然在這裡等著。
而那位傳說中已拋棄趙長衣消失不見的黑衣文人,也老神在在的坐在演武場邊緣,旁邊站著一位青衣捧劍丫鬟,兩主仆仿佛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一場腥風四起的虐殺。
在眾人看來,有安美芹和項羽在,殺趙長衣基本上是碾壓之局。
之所以一直等到今天,還是因為臨安來了旨意。
眾人大多猜到了原因:女帝是要讓李汝魚和趙長衣的恩怨,在今日徹底結束。
盡管大家根本沒聽過兩人有恩怨。
趙長衣負手而立,絲毫沒有面臨絕境的崩潰,卻並不對眾人言辭,反而是看著那引路的小孩童笑道:“沈望曙你可以滾了,從今之後,天大地大,我不再以你為傀儡。”
女帝定了規矩,驚雷不再可懼。
況且自己即將離開大涼,不如放沈望曙一條生路,讓這位很可能是某位帝王的異人,在大涼給女帝和李汝魚找些麻煩。
也算是另類的借刀殺人。
不過……
只怕沈望曙離開王府,也無法活著離開錦官城,就算能活著,大概率也是如太學朱八一樣,活在南北鎮撫司監視之中,又或者被囚禁起來。
女帝不會允許帝王身份的異人逍遙在大涼。
眾人有些吃驚。
沈望曙……
難道是沈煉的那個兒子,不曾想他竟然在蜀中。
出人意料的,身體孱弱的沈望曙輕笑了一聲,雖然年紀尚小,但始終給人一種他就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成之人。
道:“去哪裡都一樣,不如看看你是怎麽死的,也算人生一幸事。”
我曾於亂世開國。
這一世已經不作此想,畢竟如今女帝盛世,畢竟如今的天下,已經再沒有讓自己開國的土壤,連你曹孟德都輸得如此酣暢淋漓,我又能怎樣?
不過能看到曹孟德的死,也算欣慰。
很欣慰。
因為我曾經的江山,本來就是從老曹家搶來的。
這一次又能看見曹孟德死去。
甚爽。
趙長衣根本不知道沈望曙的真實身份,若是知道了,此刻只怕會睚眥目裂的放棄所有事情先殺了沈望曙,此刻懶得管他,看向站在稍稍靠後的周江東。
周江東也在看趙長衣。
穿越時光的注視,就這麽碰撞在一起,燃燒起熊熊焰火。
眾人不明所以。
只有安美芹和蘇晚成兩人知曉,這兩人究竟是何冤孽關系。
周江東歎了口氣,上前了兩步,“曹……”猛然醒起,雖然女帝定了規矩,但異人說出關於身份的真相,還是會引驚雷,改口道:“丞相別來無恙乎。”
一句丞相,道盡所有。
趙長衣笑了一聲,很有些惋惜,“隻恨當年未能過赤壁,未能入銅雀。”
笑起來的趙長衣,刻薄的嘴唇著實讓人牙癢。
周江東面不改色,“故人相逢不能言故詞,好在你我之間,本也無話可說,若是那條臥龍,我還想多說一二,對於你,一個字嫌多。萬幸這一世,我大概可以死在你後面。”
趙長衣哈哈大笑,“都督啊……別再那麽大氣性了,人啊,真的會被氣死的。”
周江東臉抽了抽,不置可否。
趙長衣依然笑了笑,言有所指,“仲謀大才啊,可惜了大小喬。”
周江東倏然紅眼,怒極欲拔劍,卻在最後又深呼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內心憤怒,喟然一聲長歎:“他不容我,天命奈何。”
趙長衣頷首,“他是雄才,卻非明主,自斷肱骨爾。”
江東都督之死著實有些詭異,死得毫無預兆,當年民間多有流言,說是中風猝死,又有流言說是被蜀中那條臥龍屢次氣傷身體,最終新舊疾爆發一命嗚呼。
然而趙長衣哪會信。
周都督的死,恐怕還是因為孫權那位天驕,容不下這位大都督——功高蓋主,這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被君王所忌憚的,尤以亂世為甚。
所以周都督之死,只怕是東吳孫權這位天驕人物,人生之中唯一的失策。
他不死,魏蜀吳極有可能是另外一番光景。
周江東無言以對。
趙長衣也不再理睬周江東,如今的天下,自己所站的位置,和僅是大涼一儒將的周江東根本不在一個層面, 於是看向佩劍的男子。
歎道:“果是江東霸王乎。”
項羽尚未說話,天穹忽然傳來鶴唳。
清脆悅耳。
眾人忍不住抬頭望去。
天穹上,一道白影從南方而來,掠過長空,最終繞到東方,緩緩向著王府演武場而落,端的是一副人間神仙姿態。
此刻有朝暉遍布東方天野。
又有白鶴東來。
於是乎,白鶴便恍若從朝暉之中降臨凡塵,沐浴著彩霞,遍體神光熠熠生輝,與那仙境仙鶴一般無二,長鳴一聲響徹天籟,舒展雙翅平沙落雁。
眾人不由自主的眯縫起眼。
朝陽刺眼。
白鶴上的人聯袂下地。
女子腰間雙劍一長一短一黑一白,俠氣浩然;男子一身白衣,眉清目秀嘴唇刻薄,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陽剛之氣。
舉手投足間,皆是男子魅力。
此刻負手踽踽,朝霞在背,宛若仙人背負一片霞光迤邐著從天而來,高傲的行走人間。
隱然間,霞光裡又似有浩然青氣,如魚擺尾。
眾人越發覺得刺眼。
這一次不是朝陽刺眼,是公子太刺眼。
都忍不住腹誹。
倒是安美芹,搖頭晃腦起來,覺得很有意境。
小子要得啊。
會享受啊。
這時候了都還不忘帶個紅顏在身邊。
大樂。
這才是讀書人風流呐。
雲中鶴乘風,生於朝暉中,男子袖白衣,玉姝雙鋏擁,長衫翩若雪,劍氣豔過鴻。
真是個公子騎鶴來,翩翩世無雙。
這登場也太風騷了。
風騷。
實在風騷。
唯有風騷可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