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從地道回到大內皇宮。先召來柳隱,問道“穎兒如今若何?”
鳳梧局女穎兒,這個不起眼的女子就如她的名字一樣不起眼,最初走入女帝眼簾,讓女帝知道鳳梧局有這麽一個人,還是在籍田禮上,自己欲和李汝魚獨處,穎兒因為擔心自己而出聲。
看得出來,她是真正關心自己。
害怕自己被世人詬病和李汝魚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是以自那之後,女帝開始有意無意提攜穎兒,張河洛定江山女帝定規矩之時,當時的摘星樓,穎兒便是在場者之一。
柳隱笑了笑,“挺好,已可獨當一面。”
女帝頷首,“看來她應該感謝你。”
柳隱退了半步,行禮“皆是聖恩,若陛下無意,微臣又怎敢擅作主張栽培穎兒,想來她心中也是清楚的緊,定然不會辜負陛下所望。”
女帝沉默半晌,拿起桌子上一封折子給柳隱,“看看罷。”
柳隱翻開,有些訝然,“她這是要作甚。”
還說什麽女子哪能不如男,自古男子死沙場女子藏深閨,然臣受陛下雨露之恩,心念天下巾幗女子之夢,不敢、不願苟活於平安之地,遠即日辭蔡州之職,赴燕雲十六州之城,主一方政事,生,則以畢生之力,輔我大涼男兒戰北蠻,死,則以一身之青血,為我天下女子樹新風……
折子是蔡州知州江照月所上。
作為大涼天下第一個女子仕朝堂的人,江照月身上有女帝最厚重的希望希望有朝一日,大涼的女子不僅可以出閨房仕朝堂,更有中樞為臣造福天下的局面。
江照月不可能不知。
但她還是毅然決然的請旨去燕雲十六州。
其心思,女帝知道,柳隱也知道。
一是為當年被黑衣文人利用贖罪,二是為天下女子做表率,並以此打破陳舊的世俗觀念,給尊男弱女的天下注入一股新風。
可謂高且遠矣。
然江照月若去燕雲十六州,她的心,她說背負的理想,肩上所承托的責任,注定她只有兩種選擇要麽壯烈死在燕雲十六州,要麽立下潑天大功。
若是做不到這兩點,則女子仕朝堂一事,很可能再也無法推進。
但這兩點皆難。
前者的可能性又更大一些。
柳隱深知其中的厲害關系,合上折子,“陛下怎麽看?”
女帝想了很久,也遲疑了很久,“讓她去。”
女帝從來不是一個仁慈的女人,若是換做其他臣子,她會毫不猶豫同意,但江照月不同——不同的江照月,也僅僅是讓女帝遲疑了很久。
柳隱黯然。
女帝之意不可改,既然說了讓她去,那麽江照月去燕雲十六州便成了定局。
女帝往後微微躺下了些,許是有些疲倦,緩聲道“江照月去了燕雲十六州,蔡州知州一職空缺,柳隱以為何人可擔此職。”
柳隱想了想,仔細回想了一遍自己知道的那些,最終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名字,遲疑著道“不知道陛下以為柳春風此人若何。”
女帝訝然,“他啊……”
搖頭,“這人寫些小詞的才情著實很驚豔,但做官又確實不行,他的去處朕自有安排,總不能浪費了他的一身才華,等過些日子,召回臨安,去跟著黃裳罷。”
柳隱便有些為難“鳳梧局是內侍之局,多是內務事宜,平日甚少關心政事,微臣著實不知何人該去任職蔡州知州。”
女帝笑了,“你啊……就不敢說出那個名字麽?”
怕朕說她功利心?
哪會!
這些年她的所作所為朕都看在眼裡,又怎麽會不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柳隱也笑了,
“既然陛下如此說,那微臣有一不二人選。”女帝揮手,“準了。”
柳隱跪倒“臣,拜謝陛下聖恩。”
那個名字,自然是柳隱。
江照月出仕地方,現在要去燕雲十六州,生死未知,但大涼依然要想辦法推進女子仕朝堂的決策,所以以防萬一,需要為江照月留一個備胎。
這個人就是柳隱。
恐怕女帝早就有些打算,所以才一開始就問穎兒如何。
柳隱出仕地方,那麽陪侍女帝身邊的鳳梧局女官之首,便只能是那個穎兒。
待柳隱擬旨意,女帝蓋璽之後,對她說道“著人行文通知吏部、戶部,你帶著聖旨,即日趕赴蔡州,可令聖旨先行,八百裡加急送遞到蔡州。”
頓了下,改口道“你明日出發罷,回去陪陪你夫君和孩子。”
柳隱已生了一子。
不知道為何,看著柳隱離去的背影,女帝想起了一個人。
老相公柳正清。
若他還在,看見今日大涼之局,也該老懷欣慰罷。
老相公且安去。
無論大涼接下來如何,也不管朕離開大涼去東土還能不能回來,但有一點可以保證,只要大涼還在,則柳家世代富貴!
想了片刻,對柳隱離開後便跟著進來,從今日起便要接替柳隱之職的穎兒說“張河洛到了沒?”
穎兒點頭,“回陛下,先前禁軍守衛王陵已經著人來稟報,問陛下是否召見了一個算命先生,穎兒回了他是,所以張監正和那個算命漢子此刻在欽天監。”
女帝苦笑,“這王陵著實忠心,著朕旨意,擢升王陵為禁軍中郎將,領大內皇城四門守衛一則,加封……”猶豫了下,問道“他現在武散官幾品?”
穎兒苦笑,“微臣不知。”
女帝沉默了片刻,發現穎兒還呆在那裡,暗暗歎了口氣,看來還是不太適應,也罷,總得給她些時間成長,便道“你去吏部問問,在王陵的武散官上,連升三級。”
穎兒心中一驚,便知道自己先前不夠伶俐,暗暗責怪自己,今後可不能再這麽呆滯了,急忙轉身小跑著去吏部。
帶穎兒走後,女帝起身。
垂拱殿內生清風,翻起書卷作響,女帝就這麽消失不見。
欽天監,張河洛攔著手執一杆相天面地四字卦旗的算命漢子,惱怒的道“你這人怎的不識好歹,說了監天房只有女帝和欽天監監正可以進去。”
算命漢子一臉灑脫,“雪娃娃別這麽小氣嘛,我就是好奇,想知道那老監正打造出來的天下氣運池究竟是什麽樣子,也想知道那個渾天儀上是否有金龍盤臥,絕對沒有其他心思。”
一邊說一邊顛著腳往裡望。
張河洛沒好氣的很,一臉正氣,“這怎麽可能讓你看,萬一你做點手腳,壞了江山氣運或者毀了龍氣,到時候不止是女帝之災,更是天下黎民之禍。我輩修道人,可獨善其身在山上,但不說為福世間,至少也不應該禍害天下。”
算命漢子有點傻眼,上下看了許久雪娃娃,歎氣,“果然是書。”
書上寫什麽無人知道。
但道理顯然有一肚子……還真說不過她。
旋即哭著臉歎氣,“都快要給你家女帝賣命了,就不能看看老監正的手筆,沒準我能從中得到點什麽,萬一以道成聖了呢,到時候就可以幫助你家女帝去東土了哇。”
雪娃娃更是沒好氣,“我不同意,你拿頭成聖?”
算命漢子戲謔的笑了起來,“那可不好說,這個天下的妖孽你應該領教過了,這世間雖說很多人成聖需要你之許可,就算你不許可也能成聖的人還是有那麽一兩個——”
直接被張河洛打斷“反正沒有你。”
算命漢子吃癟,“算你狠。”
倒也不怕,如果真有那麽一天,自己順理成章的成聖,那麽張河洛就沒有不許的道理,許和不許,其實皆看天道。
既然看不出監天房,但是可以看看那鬼胎啊!
算命漢子跑到旁邊一個門,敲了敲門,“小娃娃出來讓我看看,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鬼胎能長這麽大的,顯然是東土道家高手的手筆,你給我說說,那位道家高手怎麽施的道,那位道家高手是不是被天道所噬,已經灰飛煙滅了?”
本來露出一條縫顯出紅黑光影的門啪的一聲關得死死的。
房間裡,紅黑光影下的嫁衣女子縮在床角處,吱吱吱的叫著。
心中唯有一念大涼好恐怖啊。
先前來到大涼,那個好心給自己指路的人就很危險,可以殺死自己,來到臨安,那個女帝也可以輕易的摁死自己,後來發現最恐怖的竟然是那個雪娃娃。
她甚至不用出手。
只需要說幾句,就能讓自己被這片天下的天道驚雷劈得灰飛煙滅。
現在又不知道哪裡冒出來個算命的。
嫁衣女子能感受到他身上深如汪洋的道家之力,顯然也是個可以輕易將自己入螞蟻一般摁死的高人——這樣的密度,比東土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涼實在是太可怕了。
算命漢子一臉無語,看向雪娃娃,“我有這麽可怕?”
雪娃娃大樂,“你就是個壞人。”
算命金漢子很憂傷啊,我來到大涼從沒做過壞事,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幫助過女帝之劍李汝魚,怎麽在你這雪娃娃嘴裡就成了壞人呢。
忽有清風來,算命漢子轉身望清風,也不對清風中踏出的女帝行禮,直接說道“我知道你讓雪娃娃找我的意思,是因為那大成王朝的君王給了你啟發?”
天下事,算命漢子事事入耳,東土來人之事,他全部看在眼裡。
女帝頷首,“若何?”
算命漢子難得的震驚,沉默了很久,“這件事我一個人難以做到,需要雪娃娃配合。”
女帝搖頭,“她要隨我去東土。”
算命漢子苦笑,“你還怕死?”
女帝沉默了許久,“不怕死,但不想死得沒有意義,畢竟我們對東土的了解僅是從那孩子口中得知一二,須知他只是個孩子,知道的有限。”
孩子,自然是指嫁衣女子腹中的鬼胎。
算命漢子苦笑,“我不答應也不行了?是不是只要說出個不字,今天就走不出這欽天監?”
女帝笑了,“你說呢?”
算命漢子一臉頭疼的神情,歎道“沒有雪娃娃也不是不可以,我來大涼後收了個弟子,嗯,也許你聽過也許沒聽過,是位異人,名字叫藍道行,他可助我一二,但依然難以做到,所以我需要去見一個人。”
女帝為聖人,且為王,自然猜出了算命漢子要見的人是誰,更知道那個人的身份,算命漢子亦知道那人的身份——畢竟那個人對於這片天下而言,著實太過耀眼,哪怕如今只是個騎青牛的小牧童,在眾多聖人和高人眼中,依然是黑暗中的一輪明月。
他之高,比之汴河畔的兵家之祖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他是道家之祖。
女帝想了想,“可以,他還在廣西沿海一帶。 ”
算命漢子怔了下,“那可是位注定要成聖的人,雪娃娃也不可能阻止她,你真的不怕引狼入室,畢竟他成聖後不一定會認可你對這片天下的觀念。”
女帝笑了,“無妨,他若真是道家之祖,更會相助於我。”
為了這片天下的黎民。
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不是殺力不是道家之心亦不是儒家理念,而是品行,天下為先黎民為主的品行,一如范文正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所以那位道家之祖,更應相助於朕。
朕之所為,私心之外,皆為這片天下的億萬黎民。
和東海相連的西海上,有青牛踏波追趕著一群海豚,青牛背上的小牧童本來愜意吹著橫笛,忽然打了個噴嚏,然後抬頭望向北方偏西的天空,笑了笑。
欽天監裡,算命漢子身畔本有一片花囿,此時有一隻蚯蚓被一群螞蟻圍攻,忽然間抬起頭,不再顧得渾身的螞蟻,竟出人語“不見!”
算命漢子無語。
女帝無奈。
不料下一刻,那蚯蚓竟又說道“你自去東土便是,且記得你今日之言,天下為先黎民為主!”
言下之意,何須那麽麻煩。
你若將死,我一手將你從東土抓回大涼便是。
蚯蚓說完,竟遍體生紫光,又褪皮一層,身軀龐大了數倍,竟似一條小蛇,越過蟻群迅速消失在花囿中。
算命漢子越發無語。
不愧是道祖,未成聖時不經意的一個手筆就能恩澤萬物,這蚯蚓怕是要自此一路望道,若再有機緣,就是成為蛟龍之屬也未可知。
女帝對著西海行禮“謝道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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