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想起老孟的確說過兒子在縣裡磚瓦廠上班,“心野了,別說回家,連個口信也不捎。”會不會真像曹老太太說得那樣?
鄖素濟想了想,要查清老孟的兒子是不是活著倒是容易,到廠裡一問即知。可惜村裡即沒有電話也沒有線電報,非得派人去才行。
正想著,曹老太太又在哭訴說劉元虎霸佔了她的兒媳。
“……俺兒死了還不到兩年,劉元虎那兔崽子就把俺家的改鳳給搶走了――自從俺兒沒了,俺們兩個就相依為命,就是母女也沒俺們親!沒想到劉元虎青天白日的就這麽闖到俺家來搶人!我的兒啊――”她說到傷悲處,一頭撲在地上呼天搶地,嘴裡絮絮叨叨的哭訴著,有腔有調的。
鄖素濟想:還有這事?!他覺得事情有點複雜了。又問道:“莫哭,莫哭,你還有什麽冤枉的,都說出來吧。”
曹老太太的悲號說收就收,一邊抹眼淚一邊又說了許多“三人幫”虐待欺凌她們“孤媳寡母”的事情,又說劉元虎早就對她媳婦有歪念頭,常常動手動腳的,還有一次竟然想強暴她媳婦,幸而她回來才沒得逞……說到動情處免不了又是一番號哭,淒慘至極,讓鄖素濟也不免為之動容。
她又揭發了許多村幹部的壞事,什麽幹部不參加勞動,自己征勞役叫人代耕;在村裡隨便派差;村北的閔老頭因為說范十二是“耍鍋杓的當官,那是賊掌印”,又說“廚子不偷,五谷不收”,被劉元虎抓起來打了四十扁擔不算,又連派了他三個月勞役,折騰的閔老頭半年沒種成地,隻好吃南瓜紅薯過日子……
眼見她再也說不出什麽新得內容了,鄖素濟道:“你說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休息,我自會把事情查清,還你一個公堊道。”
“多謝首長青天堊大堊老爺!”曹老太太噗通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道,“可是俺不敢回去――回家去了,明天就是一個‘暴病身亡’的下場!還請青天堊大堊老爺做主!”
鄖素濟想,這倒也不能不防著些,基層若是爛透了,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都乾得出來。當即點頭道:“那好,你就權且在這村公所歇一夜。這裡有我的警衛,斷然不會讓你受傷害。”
他起身出來,叫來警衛隊長,吩咐他晚上要看好曹老太太,不能讓她受傷害。
“她跟著你們一起吃喝,睡覺的時候你在外面把門。明白嗎?”
“是,首長!”
鄖素濟出門就遇到了范十二,只見他有點魂不守舍的站在村公所門口,見他出來,強作若無其事的迎了上來:“首長……”
鄖素濟點頭:“我知道你想說啥。你不用說了,我心裡有譜。元老院的方針一向是‘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冤枉一個好人’,你在村裡的工作,我都是看得到的。”
范十二正琢磨首長這番話的意思,鄖素濟又道:“我現在去吃晚飯,吃過晚飯再和你談。”
說著便上老楊家吃晚飯去了,隻留下有點失魂落魄的范十二在村公所門口徘徊。
老楊家聽說首長要來吃晚飯,亦是一陣忙亂。他覺得鄖首長這個人說話實在,是莊戶人的自己人,所以很是熱情。他家原本就屬於比較過得去的人家,叫老婆把存著預備過年吃的白面拿出來,擀了面條。又按照時新的澳洲做法,熬了一鍋“西紅柿雞蛋鹵子”。
鄖素濟一進屋就聞到了香噴噴的氣味,堂屋裡熱氣騰騰的,當間桌子上已經擺上了面條和鹵子,老楊婆娘又拌了幾個涼菜。
老楊恭恭敬敬的端上警衛員事先送來的飯盒,裡面是滿滿的手擀麵。鄖素濟一看過意不去:本地農民很少能吃到白面,真正是“珍貴的食材”。這一鍋面條不用說是把留著過年用得面都拿出來了。
“真是太客氣了,我隨便吃點煎餅稀飯就行!”
“哪裡的話,”老楊很是高興,“給您吃俺樂意!”
老楊婆娘也笑道:“也沒葷的,只有雞蛋湊合一下了。”
鄖素濟見他們心誠,也不客套。坐下澆上鹵子就吃了起來。老楊婆娘給自個和黑妮盛了面條,正在端著碗到院子裡去吃了,鄖素濟道:“你也在這裡吃嘛。”
老楊媳婦賠笑道:“俺一個婦道人家,怎麽好和首長一桌吃飯!”
“咱們自己人吃飯,不用那麽客氣。”鄖素濟今天特意選擇到老楊家吃晚飯是有緣故的,他已經察覺到老楊是個很爽直的人,和他吃飯說話,一定能得到許多真實的村裡情況。
老楊媳婦拗不過,便叫黑妮自己去院裡吃,也上了桌。
老楊晚飯的時候愛喝點小酒,他嫌集鎮上賣得甘蔗酒“甜”,用自己種的小黃米釀了些土酒,拿出來給鄖素濟斟上一杯。
鄖素濟和老楊夫婦邊吃邊聊,說收成談生活,說著說著便問起曹老太太的事。
老楊歎氣道:“曹老太太也是個可憐人!俺聽說她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娶了媳婦。她一家子逃難到這裡落戶,分了地又有了房,原本小日子過得挺紅火,沒想到兒子忽拉吧就沒了!連個孫輩都沒留下,難怪腦子轉不過彎來!”
“她兒子怎麽死得?”
“去煤礦出勞役。推礦車的時候沒留神,被撞了。”老楊歎了口氣,“抬回來一瞧可真是慘啊,上身血肉模糊,腦袋都看不出模樣了!”
“沒了兒子,誰種地養活她?”鄖素濟問道,“我看她的模樣還齊整,不像缺吃少穿的。”
“村裡唄。”老楊道,“她這是絕戶,村裡得養著。當然好吃好喝是別想了……”
“她家的地呢?據說是有人代耕了。”
“當然是有人了。”老楊原本就好說話,酒入腸胃,愈發是打開了話匣子,“她這是絕戶地,誰不愛種?納完糧再交村裡三成,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和老范沒點關系的,想種還種不上哩。”
“我覺得不上算啊。”鄖素濟算了算,“公糧是一成半多一些。再交給村裡三成,自己也就落一半,還要貼種子、肥料和勞力……”
“要緊的不是這五成糧食,是一個繳公糧的戶頭,”老楊一喝酒就臉紅,“代耕的都是些大糧戶。原本地多繳稅也多。現在有了兩個繳稅戶頭,他們就把自家地裡產得糧食挪一部分到代耕戶頭上……”
鄖素濟已經明白了,原來是這麽個做法!他不由的暗暗佩服人民群眾的智慧,他又問道:
“打下的糧食不給她?”
“曹老太太現在是孤老婆子,村裡把算在社保戶裡,吃穿都是村裡供,代耕戶繳得收成就算是養活她的錢了。”老楊道,“至於能用多少在她身上,就是各自看良心辦事了。”
“我可是聽說她兒子死了,縣裡是給撫恤金的。”
“這個,俺就不知道了。縣裡的事情誰弄得清楚。”老楊道,“再說這錢從縣裡發下來,一層層的,保不定層層剝皮,曹老太太能到手幾個錢?還不是靠村裡養活!”
鄖素濟對撫恤金發放的流程不太清楚,也沒法再談,便問:“曹老太太就沒提起過撫恤金的事情?”
老楊搖了搖頭,他媳婦怯生生的說道:“俺倒是聽說過……”說著又看了一眼丈夫。
老楊道:“你聽到啥就說啥,看俺做啥?今天首長許你上桌說話,說錯了也不抽你腚。”
老楊媳婦這才說她有次聽曹老太太罵她媳婦卷跑了她兒子的“換命錢”,是“喪盡天良”,遲早“奸夫淫堊婦一塊上法場”。
“……俺想這個‘換命錢’可不就是撫恤金?”
鄖素濟點頭, 老楊媳婦說的應該不假,這麽說來撫恤金是發了,只不過被她媳婦拿走了……他又問道:
“曹老太太媳婦是怎麽回事?聽說是給人搶了,那怎麽又有奸夫……”
“搶了?”老楊笑了笑,“自己跑了還差不多!”
“這麽說不是劉元虎搶走的?”
“劉元虎這愣小子,雖然霸道些,盡乾混事。可是搶寡婦這種生兒子沒屁堊眼的事還做不出來。”老楊一壺酒喝得差不多了,給面條澆上鹵子,端碗邊吃邊道,“曹老太太對改鳳不好――她是童養媳,從小就是吃苦受打的苦人兒。落戶到村裡之後也不安生,一天到晚攛掇兒子打堊老婆――打堊老婆不算事――可這麽往死裡打也算是少有了!”
老楊媳婦接口道:“噯,真是造孽:拿竹條子泡了水抽;摁在長凳上用扁擔打!打得起不了身,坐不下凳,還逼著她擔水做活,兩條腿上都是烏青……”
鄖素濟皺眉道:“怎麽說都是自家媳婦,下這麽重的手圖什麽?”
老楊道:“她家那個醋性大的很!早先剛到村裡的時候俺們還不知道,後來才發覺,只要是個男人,不管少得壯得老得,只要和她靠近了說幾句話,回去就是一頓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