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了狹長的胡同，四合院裡幾戶人家都關了屋門，隻有半明半暗的幾扇窗戶隔著窗紗閃爍出點點昏黃的燈光。朦朧的月色透過院子中央的老楊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剪影。

　　自從冬塵走後，美蘭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了，總覺得這些日子有些鬧心。

　　”孩兒他爹，這些日子，我這心裡總是不踏實，靜雅和冬塵這倆孩子的事你怎麽看?“美蘭就著從紗窗透進屋的月光，側頭問閉眼快睡著的舒浩。

　　“什麽怎麽看?”舒浩依然閉著眼懶懶的反問道。

　　“兩個孩子搞對象的事唄。”

　　“孩子們的事讓孩子自己做主，兩個都是好孩子，你就少操點心吧。”舒浩翻了個身背對著妻子。

　　“少操心，你說的輕巧，要不是那場病，靜雅落了殘疾，倆孩子再般配不過了，我自然是讚成的。可是現在不同了，我倒是願意靜雅找個和自己般配的，冬塵還要三年才能博士畢業，可靜雅畢竟過幾天就二十四了，女孩子的青春一晃就沒了，等不起。“

　　“我和你說話呢，你怎麽就睡的著覺啊。”美蘭使勁推了舒浩後背一把。

　　“冬塵和靜雅般不般配，外人說了不算，隻要兩個孩子真心、有緣就好，你又何必自尋煩惱呢。”舒浩轉過頭來睜開已經打架的雙眼看著妻子。

　　“唉，你說的輕巧，冬塵他爸還未必同意呢，誰家願意接受一個有殘疾的兒媳婦。“美蘭的眉頭皺成川字。

　　“兩個孩子的心意是大人能拆的開的，咱們就別攪和了，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你就少操些心，讓孩子們自己去選擇吧。睡吧，天不早了。“

　　“嗯，女兒大了不由娘，唉。”美蘭一聲歎息穿過漆黑的夜幕，但願自己是杞人憂天吧。

　　*

　　靜雅迎來了二十四歲的生日，這天正好是周一，文化宮沒有她教的書法課。靜雅坐在窗前，翻看著一本財會書，不時地在書上用紅筆標記看不明白的知識點。雖然已是立秋，炎熱的暑氣絲毫未減，很有秋老虎的架勢。悶熱而帶著濕氣的微風順著打開的醬色木窗，吹起靜雅肩上的一縷長發，靜雅抬手捋了下發絲，抬起頭正對上推開半掩的紗簾走進屋的冬塵。靜雅越顯驚訝的說道:

　　“你怎麽來了，不是今天要上班的嗎?”

　　“昨天我和徐浩換了個夜班，沒告訴你，是想給你一個生日的驚喜。”

　　”你在看什麽書呢?“

　　“過些日子就是高自考的日子了，我報了會計課程的考試，為自己將來的生活多份選擇。今天沒課，在家看看書。沒想到你會來。“看見冬塵的到來，靜雅掩飾不住心中的歡喜，笑彎了雙眼。

　　”走吧，我叫了出租車，咱們你不是一直羨慕別人能去旅行嗎，我們今天也去京西古道郊遊，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冬塵合上靜雅的書，用輪椅推著靜雅就往外走。

　　”冬塵，你現在也學狡猾了，昨天還來電話騙我今天要上班呢，再說哪個二十多歲的女孩願意過生日呀，不過提醒自己又老了一歲。“靜雅嘴上不滿的說著，心裡樂開了花。

　　”這樣的生日禮物才別致有意思嘛，你哪裡老了，你在我心裡、眼裡永遠都是最年輕，最好看的。“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準備些水果，和綠豆湯帶在路上喝呢。”

　　“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有我呢。“

　　喧鬧的早高峰已過，一路暢通。接近正午，出租車停在了古道腳下。

古道地處山區，又趕上城裡人上班的日子，自然沒有遊客，除了老鄉家隔著磚牆的院落裡幾聲犬吠，路上很是清靜。冬塵把輪椅寄存在古道腳下的一家雜貨店，買了些梨子、兩瓶礦泉水，放入挎包，背著靜雅沿著土路向著幾百年前的古道進發。山裡的空氣散發著野菊花的芳香，奔馳的山風在冬塵、靜雅的身上，發間留下絲絲清新的涼爽。接近正午的陽光，在山裡也收斂了在平原要將大地烤出乾澀裂紋的毒辣濃烈，而是披上了初秋的霓裳，在蒼山翠柏，柿子樹的綠蔭間，謹慎的投下熠熠光芒，極其柔暖，點綴在紫色，白色的不知名的野花的花蕊上，山丘綠蔭間多了些絢麗多姿。　　大約走了一百米，歷史悠遠，繁榮了永定河流域的商賈馬道，在兩旁蒼翠青山的掩映中，宛若一幅蘊含著歲月蒼涼的山景畫，展現在冬塵、靜雅眼前。這是一條寬敞的、鋪滿大小不等，形狀各異的青石與綠色荊棘雜草絞纏在一起的山路，古道上每一塊被歲月足跡打磨的溜光發亮的青石，和石縫間頑強探出頭的黃綠相間的蔓藤野草，繪畫出最具生命的色彩。

　　大自然賦予的豪邁的田園佳畫爭先恐後的湧進靜雅睜大狹長的鳳眼，激動的染上模模糊糊的水氣，吸著鼻子，貪婪的呼吸著宛若瓊漿玉液般的和風。十四年了，自從靜雅病殘後，第一次來到山間遠足，一種想哭的感動哽在了靜雅的喉嚨裡，帶著幸福的痛。

　　”古時候，這條馬道，不僅商旅來往活躍，也是這裡嫁娶新人的迎親必經之路，所以我覺得這也是一條見證愛情的路，我願意背著你走上一輩子。“

　　冬塵邁著穩而扎實的大步，背著靜雅，沿著坑坑窪窪，蜿蜒向上的馬道前行著。在涼爽的風，背上背著九十斤的分量，還是讓冬塵的額頭，後背滲出了白毛汗。

　　“累了吧，到前面坐下歇下腳吧。”靜雅用手絹替冬塵擦去額上的汗。

　　“嗯，找個石坡坐下喝些水，吃點點心水果，賞賞景，更有趣。”

　　很快兩個人在牛角嶺關城的木亭子裡，歇了下來。幾百個大大小小的馬蹄窩承載著遠古烽煙，馬隊馱幫的艱辛與輝煌出現在冬塵眼前，讓冬塵的心震顫而驚喜。冬塵奔過去彎下腰，伸出修長的手，撫摸著那一各個凹下去5到30厘米不等的蹄窩

　　深淺、大小，像是觸摸著古道、清風，瘦馬吟唱出的最悠揚、神奇的詩歌，伴著悠遠的駝鈴聲聲。

　　“靜雅，你看‘踏石成印，鐵掌留痕’就是說的這些青騾、駿馬千年踏出的印跡。”

　　冬塵說著，抬頭看向亭子中的靜雅，卻發現靜雅滿臉晶瑩的水珠，絡繹不絕的順著白皙的面頰滑落。

　　“你怎麽了，靜雅，怎麽好好的哭了?”冬塵慌忙的跑過去，將靜雅擁入懷裡，用手抹去那仿若流不盡的淚珠。

　　“我沒事，讓我哭一會兒就好，你累了，歇一會兒，不用管我，就哭一會兒。”靜雅抖動著雙肩，抽噎著，斷斷續續的語不成聲。

　　“別哭了，到底是怎麽了?”冬塵無措的輕拍著靜雅的脊背。

　　“是高興的，小時候爸爸總會周末帶著我們兄妹三人去遊玩，那時年歲小，隻能去近郊賞花，公園劃船，”

　　靜雅深吸一口氣，繼續緩緩地說道

　　“後來，我長大了可以去更遠的地方去看大自然的風景，可是我的腿殘了，這一切隻能留在夢裡了。”

　　“我知道，在你上學時給我讀書中的青山，大海時，我就知道，以後我會帶你看遍山光湖色，真的，相信我，靜雅。”

　　冬塵將自己的頭和靜雅的頭靠在一起，繼續說道:

　　“我，小時候，媽媽曾經給我講過羅馬神話故事，人是神祗創造的，是一個圓圓的球形，後來人漸漸的變得強大，強大到叫神祗害怕的程度，後來神祗用法術把人分成了兩半，就是男人和女人，從此在人海中人迷失了自己的另一半，便開始尋找彼此的另一半。”

　　冬塵看向天邊，白雲朵朵在藍色如洗的天鵝絨的帷幕上，漂浮變換著各式各樣的圖案，慢慢移向隱秘的遠方，就像媽媽留在自己心裡的明亮、溫暖的微笑。冬塵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向天邊上揚起最美的弧度。

　　“那時，我還很小，不懂得，後來我長大了，我知道，靜雅，”冬塵收回看向天邊的目光，深情的看著自己的愛人，

　　“你就是我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尋找的另一半，我很幸運從小你就在我身邊，無論歡笑、苦痛、我們都在彼此身邊，不曾走遠，我不在乎別人怎麽想，我隻想牽住你的手，一生一世，永不撒手，靜雅，你也不要顧慮別人的目光，我總想，命運讓你失去行走的能力，是因為有我，有我的雙腿帶你走遍春夏秋冬，我的雙腿就是你的雙腿。”

　　“我相信，你就是我走失的另一半，謝謝你，冬塵。”靜雅透過淚幕閃爍著晶瑩，幸福的光芒。

　　“三年，靜雅，等我三年，三年後我會努力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我會娶你成為我的妻子，相信我。“

　　”三年，你會遇到更好的女孩。到時真是這樣，冬塵不要隱瞞我，直白的告訴我，你愛上更好的女孩，我會退出，我會祝福你們。“

　　“也許，我會遇到更好的女孩，但是那又怎樣呢，我的心髒隻有拳頭大小，隻容得下靜雅一個人，再好的女孩也沒地方放了。以後不許你在多思多想，說這些糊塗話。“

　　”嗯，我等你，冬塵。“

　　兩雙手，拇指對拇指，小指對小指，最真誠的諾言，一百年不變。

　　”山茶花

　　你說他的家，

　　開滿山茶花，

　　每當那春天三月，

　　鄉野如圖畫，

　　山裡姑娘上山采茶，

　　歌聲蕩漾山坡下

　　.........“

　　靜雅甜美的歌聲在不斷吹過的微風中飄浮，唱醉了心上人的心，冬塵背著靜雅順坡下行，慢慢的往回走著。

　　午後的陽光西移著腳步，浮遊著的白雲，搖搖晃晃的變換了臉色，灰蒙蒙的陰雲從天邊浮遊過來，悶雷聲聲，驚起了林間的飛鳥。

　　“看來，要下雨了，我們沒帶傘，要趕緊下山才行。”冬塵抬頭望望暗下來的天色，加快了腳步。

　　然而雷聲大雨點小，雨滴像傷心人眼中的淚珠劈裡啪啦無序的砸下來，零零散散的落在兩個人的身上，漸漸地凹凸不平的青石也泛起了鋥亮的水光。路變得滑溜溜的難走了，快到古道路口處，靜雅沒能摟穩冬塵的脖子，身體向後仰去，冬塵想都沒想的墩身向前，一腳沒踩穩，兩個人順著斜坡摔倒，冬塵的右額磕在凹凸不平的青石上，血順著鬢角流下來。冬塵的一隻手護著靜雅摔在自己的背上，靜雅發出驚慌的呼喊，一邊從冬塵背上爬起來，坐在地上趕緊查看著冬塵的傷口:

　　“冬塵，你的頭受傷了。“

　　“我沒事，小傷別怕。你沒摔傷哪兒吧。“

　　冬塵齜牙咧嘴的爬坐起來，用靜雅遞過來的手絹按住傷口，血一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默默的濕了手絹。

　　“你自己都傷成這樣了，還顧及著我，你用背護住了我，我沒傷到，都是我不好。“

　　靜雅心中陣陣疼痛。

　　”大男人，還怕磕磕碰碰的，我沒事兒我們先到那家雜貨鋪，再想辦法。“

　　“你的傷口還在流血，你先去找人幫忙，我在這裡等你。“

　　“不行，這裡連人都沒有，我不放心，現在雨也停了，我慢慢背你走，反正離那家雜貨店沒幾步路了。“

　　冬塵不容靜雅反對，強撐著背起她就走，靜雅隻好一手摟住冬塵的肩膀一手用手絹為冬塵按壓著額頭的傷口。

　　雜貨店的店主是個憨實的漢子，一看冬塵滿臉是血，著實嚇了一跳，

　　“這是怎的哩，怎進趟山就傷到了，小二娘，拿塊新毛巾讓這小兄弟按住傷口，看著血流的。”

　　小二娘，忙從貨架上拿來新毛巾，遞到冬塵手裡。

　　“快換上這個按著，那手絹都是血。”

　　“謝謝您。”冬塵趕忙接過毛巾按在額頭上，血漸漸的止住，隻繼續滲出些血性漿液。

　　“大哥，我頭摔傷了，我是大夫，我的傷口需要縫合，不知道您有沒有辦法送我們回城裡去。”

　　“沒問題，我家有輛運貨的麵包車，我送你們。”

　　“那麻煩您了。太謝謝您和大嫂了。”冬塵和靜雅異口同聲的說道。

　　二話沒說開著自己拉貨的麵包車，拉著冬塵、靜雅二人向城裡冬塵所在的醫院趕去。

　　“哥，你的電話真及時，再晚點，我就回家吃螃蟹了，二表哥來這出差，給爸爸送來幾隻大螃蟹，爸爸聯系不到你，正好和我回家吃螃蟹啊。”婉婷接到哥哥的電話，興奮的說道。

　　“什麽，你摔傷了，傷的嚴重不嚴重，好我馬上去醫院。”

　　到了醫院，冬塵感激的將一百元錢遞給雜貨店主，憨實的男人說啥也不肯要，最後拗不過，隻好收了，返回家去。

　　婉婷用輪椅推著靜雅，和哥哥來到急診室，急診室的值班大夫就是冬塵在急診室學縫合的師傅。

　　“冬塵，怎得自己掛彩啦，放心哥用六個零的美容線給你縫合，又有頭髮遮著，好了以後看不出來，依然是帥哥。”急診大夫一邊用碘伏衝洗著傷口，一邊半調侃半安慰著冬塵。

　　“謝謝。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麻煩啥，那女孩是誰呀?“

　　”我女朋友。“

　　”對你很緊張啊，你傷了，疼在那姑娘心上了。可惜了，就是”急診醫生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一會兒，打完破傷風，還是做個頭顱ct吧，休息兩天吧。”

　　“可是，病房還有很多要做的事呢，我歇了，其他人就要更忙了。”

　　“別考慮那麽多了，就些兩天不打緊。”

　　“哥，我要不要和爸爸說一聲呀，爸還在家等咱們吃飯呢。”

　　“就告訴爸爸，我不小心摔倒了，不然裹著繃帶回家，也是瞞不住的，叫爸爸別著急。”

　　“哦”

　　“什麽，你哥摔破了頭，那麽大的一個人怎麽就摔了，我馬上過去。”

　　“爸，您就不用過來了，這有我呢。”

　　“都縫針了，我不過去，呆在家裡，也鬧心。”

　　“臭小子，外科大夫，還沒當好，自己先在頭上動刀，動針了，真不讓人省心。”玉明掛斷電話，在心裡腹誹著，一抽一抽的疼。

　　趕到醫院看著已經纏上繃帶的兒子，玉明的心哆嗦了幾下，面上平平的看不出情緒。

　　“怎麽傷成這樣的?”

　　“不小心，摔倒了。”

　　“你小子還沒學會撒謊呢，到底怎回事?”

　　“玉伯伯，今天在郊外冬塵是因為怕我摔傷，才會這樣的。對不起。“

　　“哦。”玉明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靜雅，和伯伯去ct室，取下報告單。“玉明毫無波瀾的語氣，有種無形的壓力。

　　”爸，叫婉婷去就行了。“

　　”是呀，爸爸，我去吧。“婉婷趕緊解圍道。

　　”你緊張什麽，就是去張片子。“

　　”嗯，我和您去吧，婉婷在這陪著冬塵就好。“靜雅安撫的看了一眼冬塵。

　　”伯伯，您有話要和我說是嗎?“到了ct室取了報告單，靜雅輕輕的問道。

　　”沒什麽，就是我就冬塵這麽一個兒子，一脈單傳，我希望他能有自己喜歡的事業，一個圓滿的小家，一生平安幸福。孩子，可能叔叔這麽說，有些自私，可是我是一個父親，實在不想冬塵再吃更多的苦。“

　　玉明的目光瞟向樓道裡忙亂的人群，心裡掂量了幾個來回，看著自己從小看大的孩子靜雅，心還是軟了下來，把想說的話，咽回了喉嚨裡。

　　“天不早了，你也累了，一會兒讓婉婷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玉叔叔，您和婉婷照顧冬塵，我再去看看冬塵的情況，然後自己打輛出租車回去就可以。”

　　靜雅努力逼回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拄著雙拐堅定的緩慢離開。

　　玉明看著靜雅蹣跚而去的背影，在心裡發出無聲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