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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楚帝國》第97章 薨落
立於郢都北郊碼頭,太后趙妃正看著裝滿士卒的艑舟、方舟、青翰舟、舲船、大舿緩緩離去。六萬五千余士卒,一千三百余艘民船組成了一個寬約一裡半、綿延四裡的寬松隊形,以盡量避免舟與舟之間碰撞。

 沒有棉花的年代,木棉也尚未引種,防撞只能用一捆一捆的稻草。春風拂面的季節,船舷處的稻草每當輕風吹過,就會掉下無數草屑,最後使得整段淮水都飄滿了草屑。草屑順水東去,舟楫逆水西行,恍惚間有人似乎在高唱國殤:“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請太后回宮。”王尹由立在趙妃身邊,低語相告。

 “母后?”羋璊看到母親又流淚了,心裡有些不安。“上將軍此去必能救出王弟。”

 “我非念及荊兒,我是……”趙妃想到的是丈夫熊元,那一日他也是如此高歌,一去不返。

 “臣鬥於雉見過太后。”大軍出征而淚,恐不吉,趙妃連忙擦淚,這時候唐縣縣公鬥於雉忽然越過環衛,趨步過來深揖。

 “鬥卿何事?”鬥於雉垂垂老矣老矣,見他身著上卿的玄衣素裳,趙妃微微一禮。

 “大王困於陳郢,項伯雖去,臣恐其士卒太少。臣與息縣之尹成公有軍萬余,願赴陳郢以救大王。”鬥於雉說道,話語趙妃瞪目。

 “鬥卿願出兵勤王,老婦之幸也。”不明情況的趙妃對他又施了一禮,這時候王尹低聲相告,她臉色方凝重起來,待王尹說完她又道:“大王去歲曾與老婦言:若敖氏乃楚之柱石,先君莊王時致使若敖氏叛,楚之不幸也。”

 “啊。”鬥於雉聞言晃了兩晃,差一點就沒有站穩。他無禮的緊盯趙妃的雙眼,訝聲道:“大王真出此言?”

 “然也。”趙妃重重點頭,兒子確實說過這種話。“大王還曾言:害楚國者,皆楚人也。如苗賁皇、伍子胥、巫臣、白公勝等。然害楚之人,多因先君不智、不仁而反……”

 “太后明鑒、大王明鑒啊!”鬥於雉老淚又下來了,這是他這幾天第二次流淚。“老臣所求,乃請大王赦苗賁皇之罪,使其後人可列班於朝,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老婦……”要求如此之低,一旦答應便可增兵萬余,不說趙妃不知其中利害,便是知道其中利害,她也會答應。不想昭黍遠遠看見鬥於雉揖見大王,他趕緊奔來過來。

 “稟太后,苗賁皇鄢陵之戰曾助晉軍伐我,先君共王因此痛失一目、楚軍大敗,不可赦也。”鬥於雉已經見過昭黍,他的要求昭黍明白的很,重臣們的意見都是不可赦。

 “為何不赦?”趙妃不悅,“鄢陵之戰乃三百年前舊事,而今楚國危亡、大王困於陳郢……”

 “太后有所不知,苗賁皇助晉軍伐我,此楚賊也,萬不可赦。”昭黍堅持道。“若赦苗賁皇,伍員若何。伍員引吳人欲滅我楚國之社稷,鞭先君平王之王陵,若赦,朝臣國人必大沸。”

 苗賁皇乃鬥越椒之子,伍員伍子胥乃伍奢之子,兩人皆是族誅之後逃至外國,引外軍伐楚以復仇。不同的是苗賁皇只是助晉國贏了鄢陵之戰,伍員則帶著吳師攻入了郢都。

 趙妃聽聞昭黍例舉出了伍員,一時不再言語。伍員害楚國之深,郢都婦孺皆知,要赦免一個這樣的人,舉國不容。昭黍說完便退下了,隻留下鬥於雉失望當場,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的趙妃言道:“令尹之言,絕非大王之意。若鬥卿能救出大王,大王必赦苗賁皇之罪。”

 “然大王能赦伍員之罪乎?”鬥於雉茫然間反問,他正是因為昭黍不肯才來求太后的,剛才是他第一次聽到不赦苗賁皇的理由。伍子胥之罪,只要是楚人都不會原諒。

 “此老婦不知也。”趙妃歎息。“然赦與不赦、仇與不仇,公族子嗣皆是姓羋。而今羋姓危亡,鬥卿為何不能引兵至陳,衛我楚國、護我羋姓公族?”

 *

 “獨行先生真是若敖氏之後?”四裡長的船隊緩緩轉入穎水,大舿之上,全卒士卒都看著卒長的獨行客。他們此前已知道獨行客是位貴人,卻未想到他居然是若敖氏之後。

 若敖氏雖逝,然其威名仍銘刻於楚人心中,以致每每聽聞楚軍戰敗,都有楚人感歎:尚若敖氏還在,那便如何如何。事實也是如此,凡若敖氏與戰,楚軍每戰皆勝,即便輸了那場退避三舍的城濮之戰,聽聞楚軍主帥子元被逼迫自縊,晉文公重耳喜形於色,當即大喊:莫余毒也(今後再也沒有人能傷害我了)。

 士卒多是庶民,他們知曉若敖氏赫赫戰功,卻少有聞及若敖氏之叛亂,即便聽聞若敖氏叛亂,也不知道鬥越椒之子苗賁皇曾助晉人大敗楚軍,共王痛失一目。

 獨行客見部下全看向自己,苦笑道:“數百年前之事,誰還曾記得?”

 “先生不知麽?”一個年輕的步卒,嘴唇只有些許絨毛,帶著難得的書卷氣。“楚人英雄傳裡,多是若敖氏之英雄。鬥大將軍領兵於鄾大敗鄧師,前歲大王大敗秦寇,用的便是鄾之戰的陣法。是時楚軍橫列於巴師之間,初戰後佯作不敵,遂北奔。鄧師以為己勝,逐我軍,巴師則當於其背夾攻之,鄧師當即陣崩大敗。”

 年輕的步卒一口氣說完,又羨慕的看著獨行客,“先生是若敖氏之後,定有家傳兵法吧。”

 “兵法?”獨行客未曾想到一個小小卒子也知道鄾之戰,更未想到他還以為自己有家傳兵法。他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道:“陣而後戰,兵法所常,然變化之道,皆在一機。”

 “一機?”大楚新聞上曾刊載過一些兵法,然而獨行客說的東西,步卒全然不懂。

 “然也。戰場之上,時機稍縱即逝,拘泥於兵法,不可勝,唯有掌握時機,方能百戰不殆。”獨行客說了一個開頭,只是他並不打算收一個學生——名將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戰場敵我態勢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的。

 “獨行先生可在此舟?獨行先生可在此舟……”一艘冒突魚一樣的在船隊裡劃行,逢舟便喊‘獨行先生’,大舿上的士卒聞言,不少人對那艘冒突招手。

 “太后有命,請獨行先生下舟隨我等入宮。”冒突上立著一個舟師軍吏,他先是仔細打量了獨行客一眼,方才宣布太后之命。

 聽聞是太后之命,余人全都跪下來了。獨行客揖禮後道:“臣不能受命也。臣雖僅為一卒之長,然軍命不可違,臣斷不可離舟。”

 “先生何至於此?”軍吏歎道。“唐縣縣尹鬥大夫已諾太后,許派五千縣卒赴陳勤王.此五千縣卒已命你為將,你若不去,何人帥之?”他說完轉而命令正在搖櫓的舟人,“奉太后之命,此舟停舟,速速靠岸、速速靠岸。”

 *

 首級深深穿在銅戟之上,含笑的面容被蜃灰醃過,不但膚色慘白,發間亦沾有灰末。這時戎車駛出秦營、試過軍陣,長戟連帶著首級一起震顫,待到項城之外三百步,銅戟上的首級被車右高高舉起,早已列陣的秦魏兩軍當即大喊道:“荊王首級在此,項城速速請降!”

 “荊王首級在此,項城速速請降!”十幾萬人海嘯一般的歡呼。攻伐項城不比攻伐陳郢輕松,荊王首級一送來,秦魏軍營當即鼎沸。他們喊了數遍後又齊聲大喊:“陳城已破,萬歲!萬歲!萬歲!!陳城已破,萬歲!萬歲!萬歲!!”

 聽聞城外秦魏大軍的呼喊,城頭上的縣卒面色皆白,縣司馬項普奔到縣府時,手腳軟得幾欲跌倒,待衝到縣公項鵲身前,已是連滾帶爬,他隻嘴裡大喊道:“稟縣公、稟縣公……陳城破,大王薨矣!”

 “啊!!”項鵲也聽到了城外的一些喊聲,可聲音到此已模糊不清,他也不願出去聽敵人的謠言,沒想到謠言居然是真的:陳城城破,大王戰死!

 “啊啊啊……”項普忍不住大哭。大王身先士卒,死守陳郢半年,而今薨落,誰人不悲痛。

 “狡、狡計,秦人狡計。此乃秦人之狡計!”項鵲先是一愣,而後大喊起來,他隨即訓斥項普道:“不許哭嚎!此秦人之狡計也。”

 “大王首級正在城外!”項普忍住傷悲,“前歲與大王對飲之譽士…用陸離鏡觀之,確是大王,還有那趙人廉頗的首級。啊啊啊……大王薨落矣……”

 項普正是確定了那是大王首級,才覺得全身手腳發軟,奔過來報訊的。這下項鵲也慌了,他不得不親上前把項普的嘴堵住,“若真是大王,更需禁言,不然城內必亂。”

 “請縣公準我等為大王報仇!”項普泣道。和項鵲想像的相反,得聞大王戰死,縣卒毫無動亂之心,只有出城復仇之意。

 “不可!”項鵲依舊不同意,然而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哭聲。是城上的縣卒在哭,城內得訊的庶民也在哭。哭聲壓抑、悲切,更帶著無窮無盡、毀天滅地的憤恨,而後是建鼓毫無征兆轟隆隆敲響,項師,要出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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