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再飲了一口,頓時周圍變得清晰起來。
濕潤的鵝卵石小道,兩邊有些尖銳的竹籬護欄,以及護欄裡早已枯萎、而如今只剩下些殘莖耷拉在泥土上的植物。
他的目光再投向前面,那裡是一片近湖的小樹林,早已死去的枯樹上掛著扭曲的白剪紙,紅豔的風鈴,以及一排排紅眼烏鴉。
這裡的鬼氣好重!
滄桑的中年人急忙加快了步子,對於他來說,鬼氣的加重不過是溫度降低了些而已,所以才更需要酒來暖暖身子。
以及,對自己這位新的神秘的搭檔做一個評估。
凡人總會面臨死亡,而長生宮之人卻不會。
不僅如此,歲月會帶給他們更強的力量!
所以他們選擇與長生宮之人做搭檔,也是很明智的選擇。
希望自己的這位新搭檔不會令人失望吧,畢竟是在正面交戰中殺死了慕容檮的男人,總歸會有些令人期待吧。
十數分鍾後。
冰涼的酒窖裡,兩人隔著圓石桌敞腿而坐。
這是樣式簡單的大理石桌,有著暗色調浮絮紋理與粗糙做工,原本擺在上面的酒壇已經被放置到一旁的地上了。
唯獨留了一壇略小的頗為精致的瓷壇,壇身空白,不著一物。
無憂直接破開封泥,仰頭喝了起來,酒入喉似有火焰流入,但卻沒有半點辛辣之感,焚燒著五髒六腑,卻令人如墜夢境,騰雲駕霧好不自在。
“呼...”他舒服的打個了酒嗝。
這酒他認識,是砂糖商會量產的貢酒,是進獻給皇都天子的,而商人卻也留了些,為做人情之用。
只是這些酒壇外觀卻未加雕刻,樸素的很。
對於搭檔,無憂從不會客氣。
搭檔的酒,就是他的酒。誰敢動這些酒,他就會讓那人自殺。
所以很快這個酒窖成為了他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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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紅葉城東門的吊橋緩緩落下。
宋飛長帶著被救出的商佑陽,以及雁昭縱馬返還。
他身後還跟著三名後續前來救援的錦衣衛、六扇門之人,他們是幸存者。
四人齊心協力終於在這座橫亙在西方的幽靈鬼城之中,找到了一條生路,並且成功救出了“無邪”商佑陽,以及另一個似乎背景不凡的少女。
六匹馬的剪影在冰冷冬日的朝陽裡被投到地面上,他們已經上了官道。
盡管溫泉關還封閉著,可是錦衣衛以及六扇門的令牌可以讓他們暢通無阻。
所以,一行六人很快通過了那因冬日大雪封鎖的關卡,步入了中原地帶,相較於西方的荒涼,這裡顯得更為的繁華喧囂。
而另有三匹黑馬卻緩緩的在官道上前行著,並非是馬不夠健壯,也不是地面太過坎坷。
相反,馬臉凶厲,壯而如妖。
地面是供商隊行走的官道,平坦開闊。
問題在於馬上的三人。
一個裹在超大號黑色鬥篷裡,橫躺在黑馬上的小小的、軟軟的東西。從外面看應該是個趴在馬鞍上的人。畢竟還有一雙暖暖的鹿皮靴隨著馬匹的顛簸,一晃一晃著。
再細細看,居然還有一道毫不顯眼的黑色細繩將她和馬牢牢捆綁在一起,在馬腹部,馬脖子都纏繞著這種繩子。
當周圍靜寂之時,居然還能隱隱傳來輕輕的呼聲。
另一個人,則是雙目緊閉著,呵欠連天的抱著馬脖子。馬身兩側用粗繩索對稱的掛著六隻大號的酒葫蘆,加上他腰間的那一隻,算是七隻。
即便在數百米之外,也能隱隱聞見此處的酒香。
最後一人倒是正常的很,一身青衫,面容清秀,世家弟子樣的打扮,腰間還掛了把一看便是作為裝飾用的長劍,劍柄鑲嵌著些閃爍的寶石,共有許多種顏色,在冬日光華裡璀璨發光。
這劍叫做七寶劍,據說在中原頗為常見,算是今年冬季的一個小流行飾品。
一個睡著,一個醉著...
有這麽兩位特別的同伴一起,速度自然是快不上來的。
但意外的是,他們卻暢通無阻。
比如盤查甚嚴的溫泉關,在他們快到之前一個小時便已經提前打開了,任由這三人暢通無阻。
比如各種夜禁的城門,依然會在深夜時分為他們打開。
比如需要數日時間辦理通關手續的站卡,幾人隨到隨行。
在這樣的速度之下,幾人僅僅花費了小半個月的時間便已到達了距離皇都最近的一座城池,雲柳城。
“皇都我進不去。不知道那天子發了什麽瘋,花費重金設置八方諦聽陣,凡是我們這樣的四宮殿的人入城,城門的石獸總會發出尖鳴,然後皇庭之中便會有一群高手傾巢出動。”無憂趴在桌上,打了個酒嗝。
“我們也沒想與皇庭交戰,所以自然也不會踏入這天子之城。”
夏仁問道:“那你控制之人能入城嗎?”
無憂道:“入城是可以,但是無法進入皇宮。一旦被發現,便視同於宣戰。百十年前,我們曾經打過一場,後來兩邊都死傷不少。所以我們與天龍皇庭達成某種協議,在其余城市裡,只要搞得不是太過分,皇庭便放任我們,而同樣,我們絕對不可以進入皇都。”
“皇庭以為那八方諦聽陣可以辨識我們的控制之人,使得我們連城門也過不了,卻根本不知道那只是我們當年給他們製造的幻覺。”
夏仁靜靜傾聽著,他原本也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
畢竟宮瑩對於商佑陽這具軀體的適應能力很強,作為合格的商人,她不僅具備著精打細算的能力,更有著果敢與決心,否則也不至於獨自踏入鬼霧彌漫的紅葉城中。
這段日子裡,宮瑩顯然是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接受了自己的處境,夜深人靜的夢境之中,她也會接收到一些原本軀體裡殘存的記憶碎片,而慢慢消化。
她心底淹沒的野心與不甘在慢慢複蘇,所以當夏仁與她提到這一次冒險的時候,她並沒有拒絕。
有著無憂的輔助,宋飛長能很快在宋家佔據重要位置。
再加上雁昭,與同行的那位無面人少女,幾人未必不能在奪嫡之戰中有一絲機會。
這種權力之爭,在最終時刻總是需要訴諸武力的,而夏仁相信雁昭的那位爺爺應該會幫助自己的小孫女。
否則,他就只要親自登場了。
然而,他此行的首要目標並非是皇都,而是青蓮山莊!
畢竟為能點轉換器擴大最大容量才是重中之重。
雲柳城以東是皇都,向北則是青蓮山莊。
盡管自家十三姨還在冬眠,可是無憂顯然是認識路的。
三人在雲柳城客棧之中暫住了一宿,便分道揚鑣了。
臨別前一晚,夏仁則與無憂進行了一番交談。
“青蓮山莊的人,我根本無法控制。當然在這漫長歲月裡,我出於好奇,也曾控制即將入贅山莊的男子,或者即將嫁入山莊的美人。”
“前後一共有三次吧”他露出回憶之色。
“第一次,我闖入了一個當年聞名江湖的英俊俠客的夢裡,那俠客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而寧可入贅山莊。可惜,他根本不清楚這青蓮山莊的詭異,而他未婚妻也未曾與他明說。”
“新婚之夜,我扮演著那男人...你得相信我,我的演技早已經滾瓜爛熟,尤其在大婚這樣令人心神動搖的時候,更好掩飾,那山莊中的女子根本未曾發現我的身份。”
“酒過三巡,然後便是入洞房了。”
“喜燭吹滅,紅紗蓋頭在昏暗裡被光映照著。我隱隱能見到那女子的側臉嬌豔欲滴,她呵氣如蘭,面前的紅紗微微掀起又落下,像是在催促著我趕緊去掀開。”
“為了能一探這神秘山莊的隱秘,那一回我是真準備犧牲自己的色相,與那新娘春宵一刻,洞房花燭,如此,再在山莊之中慢慢探索。反正那身體也確是她丈夫的,她又不曾吃虧。”
夏仁似乎察覺了面前酒鬼的一絲停頓和猶豫,便緩緩問道:“然後呢?”
無憂皺眉道:“然後...然後就沒有了。在我掀開她紅紗蓋頭的那一刻,我便被直接從夢境裡踢了出來。”
“可是我的好奇心被徹底引出來了,然後終於又過了幾十年,我抓住了一個非常巧的機會。居然會有兩對新人在僅僅間隔三日的時間裡要完婚。”
“然後我分別控制住了兩位即將進入山莊的外人,一男一女。”
“依然還是男子先結婚,這一次,我改變了方式,新婚之夜,我並沒有去掀開那新娘的紅紗頭蓋,而是試圖與她談話,然後在談話的過程之中,再猛然把她撲倒。”
“男女之間的綿綿情話,我還是會說的。我記得自己假裝借著酒興,溫柔的對她說‘小玉,你真美,能娶到你,我真懷疑自己在做夢’。”
夏仁忍不住吐槽:“你倒是實誠...”
無憂接著道:“但那新娘子卻沉默不言。於是,我換了種方式,隨手拿起桌上的糕點,裝作沒吃飽的樣子咬了幾口,然後...痛苦的說‘小玉,我肚子疼...真疼。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想要如廁,你能不能告訴我在哪裡...’”
“我換成了問句,她不得不說話了。而只要她說了話,我就會上前把她撲倒。”
“可是...”
“可是,下一秒,新娘子自己掀開了紅紗蓋頭,於是我再次被從夢境裡踢了出來。”
“然後,我直接控制住了於後日即將嫁入青蓮山莊的那名女子,首先是為了去了解之前成婚的那一夜的情況,其次,便是紅紗頭蓋會蓋在我自己頭上,我想看看到底會如何。”
“我被花轎抬著,緩緩入了山莊,這已經是我第三次來了。”
“山莊裡根本沒有前日婚慶的跡象,而且我也嘗試問了山莊中的人...那是一個仆人,他直勾勾的盯著我,說上一次婚禮還是在十年前舉行的!”
“我的好奇心越來越重,在舉行婚禮時候,我看到了小玉,她坐在第三排第五個位置。我好歹做過她的“丈夫”,也對她進行過細細的觀察,但是那一次我眼裡的小玉卻無比陌生,甚至連平時的一些細微的小習慣都消失了。”
無憂露出很是奇怪的笑容:“換句話說,她很可能只是小玉的軀殼,而之前的婚禮連同原本的小玉卻已被所有人忘記了。那一刻,我的好奇幾乎達到了頂點,像我這樣子生死早就無所謂的人,根本不懂何為恐怖。所以...在新郎新娘一桌一桌敬酒的時候,我特意喊了之前與小玉兩人之間的愛稱。”
“小玉冰冷的笑著,卻一直不說話,也不端酒杯,就那麽直勾勾的看著我。”
“那樣邪惡、冷酷、貪婪的眼神,我很欣賞。所以我也看著她,然後將杯中之酒全部潑到她臉上,想看看會有什麽反應。”
然後無憂明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結果,什麽也沒發生。她憤然起身,周圍的人都上前質問我怎麽回事...我急忙道歉說是手滑了一下,那個時候,我注意到人群裡有近一半的人都直勾勾冰冷的看著我。”
“五大山莊之一的青蓮山莊近乎有一半參宴之人都空剩下軀殼,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正常人肯定會覺得恐怖瘮人,不軟倒在地都算是好的了。
這無憂卻充滿了興致,真不愧是名列天下七禁之前的醉生夢死宮之人。
“後來便又如何?”
無憂也不遮掩:“後來...一切都很平靜,婚禮依然正正常常的進行著,然後就到了鬧洞房的環節。”
“我知道可能不妙了,因為過來鬧洞房的人全部是之前直勾勾盯著我的人。”
“我覺得該反抗一下,試試水,於是從洞房外的小竹林裡折下根竹竿。”
“新郎很好奇我的舉動。我也很好奇他為什麽看起來還像是個人。於是,便告訴了他自己的猜測。”
“那新郎也不傻,他很快注意到了其間的詭異。便要拉著我去找莊主稟報此事。”
“五大山莊莊主一向神秘莫測,我也早生向往,便隨著他一起從窗口跳出,兩人在黑暗的草叢裡奔行。然後我們看到了一個窗口散出著溫和光芒的小石屋,但屋裡的場景卻怎麽也看不清楚。”
“新郎說從未聽說過山莊裡有這樣的屋子,拉著我扭頭就跑,然而無論怎麽跑,我們卻距離那屋子越來越近。”
“我真是太好奇了,便掙脫他的手,直接一腳踢開了那小屋,拿著竹竿衝了進去。”
“我隻想看一眼,一眼就好!大不了等到這山莊下一輩的人結婚時,我再來瞧瞧。”
“果然,屋裡沒有令我失望,是宛如地獄一般的血腥與鋪了一地的碎肉。”
“然後...我就死了。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直到我沉睡了一段時間後,慕容檮再次將我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