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陳舊的櫻沉木馬車在夕陽裡,緩緩駛入了雲柳城。
門衛們一如往常般開始收拾,準備拉起吊橋,同時嘟嘟囔囔的抱怨著為何前來換班的人如此緩慢。
僅僅看一眼通關文牒,他們便讓這架由尋常的車夫,載運著一個斷臂少年的馬車入了城。
待到馬車走遠,一個門衛笑道:“看來又是個不知天高地厚,想出去探險遊玩的公子哥兒。”
“也對,那麽多打著賭說是可以去西北那座莽莽荒山,遊玩一圈回來的有錢人多了去了。”
“有為了逞強,有為了女人”
“那座荒山可是連官府都不會派人前去調查,連今年新畫的地圖上都不曾表標明的。”
“那你說,那荒山裡到底有什麽東西?”
“也許,你可以去問問剛剛那個xìngyùn的斷臂公子啊哈哈。”
門衛們隨意聊著,而深冬時分,天易暮,有些微暗的藍布開始塗抹上瑰的晚雲,那紅慢慢變深變沉,直至落日終於消失不見。
明月升起,把皎潔而清晰的光投落到這座皇都附近的城市。
對於一些人來說,夜晚,才是一天生活的剛剛開始,青樓畫舫,妖男媛女,公子xiǎojiě,街道上的喧囂聲、笑罵聲、交談聲宛如淺淺的波浪,一陣陣從紫桃木窗口傳來。
“這才是人間的味道啊”夏仁感慨道。
無憂哈哈一笑,醉眼朦朧,卻不多言。
夏仁側頭盯著他,看著這個明顯想說些什麽,卻非要等人來問的酒鬼。
才短短十多日未曾見面,他那白淨而棱角分明的臉龐竟然又長滿了胡渣,一身落魄而頹廢的氣質。
他終於開始開口了,“這也是坐井觀天的人們,所擁有的繁華。”
“生老病死,全在此間,那麽井外是什麽,與常人又有何乾呢?”
“若是再來一次,我也寧願像這樣平平凡凡的過一輩子,什麽也不知道直到死亡。”
夏仁笑道:“你若是活夠了,我現在就可以送你回去。”
無憂微微睜開眼,那瞳孔之中無數負面情緒閃爍,甚至可以令意志不堅定的人產生自殺的念頭。
但這一次,他認真的搖了搖頭。
“為什麽?”
“你不是遇見過那個存在嗎?”他靠著牆壁,露出自嘲的笑容,“而終有一日,我會忘記一切,而變成它,或者說更糟糕只是成為它的養分。”
“我已經快瞎了,這說明距離那一天也已經不遠了而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那感覺和用別人的去看,那感覺是不一樣的。”
他輕輕咳嗽一聲,扶牆站起,跌跌撞撞的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氣。
“這冬夜裡那暗處飄來的白梅香,還是如同百年之前一般素淨。而待到春分,漫山會有姹紫嫣紅的花海。夏日的甘甘清泉,最適合赤足垂釣。仲秋萬物雖凋零,但種著小雛菊的花圃裡,依然可以溫一壺綠蟻與人共賞。”
“但昔日之人都已不在,獨賞也不錯。”
夏仁沉默不言,面前這個人活得歲數比他兩世加起來都多得多。
但是,很快他笑了起來。
在這個陰暗詭異的江湖,他總算發現了一些溫暖的東西。
有些時候,不需要多說,多講,不需要去證明,去發誓。
他想起之前在魘棋秘境之中喰喰說的話。
“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麽多,有些東西,如果你感覺不到,我說再多也沒有用。”
夏仁忽的推門而出,等到他再回來時,卻已經拎著兩壇美酒。
無憂笑道:“這酒我與那醉月鄉的老兒磨蹭了好幾日,他都不肯賣我,說是要等女兒婚宴才肯拿出。可是他女兒非但不漂亮,還還天生肥胖,加上滿臉的麻點,我還以為終身無望呢。你又是如何拿到的?”
夏仁也在笑,他單手將一壇酒放在無憂面前,自己則拍開封泥。
“哈哈!”無憂也不做作,不再多問。
月灼灼,兩人舉壇對飲。
如此冰寒冬夜,令人絕望的妖魔江湖,能有一人相伴飲酒,也是樂事了。
他們對於常人來說,是恐怖存在,可是比起那些真正的力量,卻也還是螻蟻,若是終身不曾發現那外面的世界,稱王稱霸於一方,直到老死,也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對於無憂來說,有兩個問題。
首先,如果自己認識,以及認識自己的人全部都死了,那麽一直活著是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大夢真經,他才修習到第四層,而他直至現在也只是個宗師。
世間種種功法,秘術,他都修習的七七八八,甚至已經到了懶得再去修習的地步了。
而若想真正突破第四層,便需要真正的完成魂變。
便如同淨魘訣第四層突破需要完成魘記,殺死與自己羈絆最深之人,當然這還算簡單了。
或許,用長生真經來作比喻更為恰當。
長生真經的第四層突破需要完成血醒,那是百年一次的長生宮門開啟後,以仙人之樹上凝結出的異血朱果作為引子,在充足的準備後,方有可能成功的完成這一步驟,突破至第五層。
而四大奇書中的另一本咒怨真經,第四層其實也並非那般容易突破,即便是能點,也無法直接強行貫通。
猛虎山莊之中的精英們只是擁有了一隻鬼手,突破便已經難如登天。
而夏仁的三隻鬼手,幾乎使得那突破機會變得極其渺茫,可是這一點,顯然他還不知道。
至於四大奇書之首,那本書連名字都被埋藏在某個神秘的時間段裡,內容更不為人所知,也有傳聞說這本書與江湖勢力中“二”字頭的那兩個勢力有所關聯。
然而,魂變即便成功,卻也已非人。
那麽第二個問題,如果能夠繼續活下去,但卻已不是人類,這一點是否可以接受?
也許絕大部分人,覺得沒問題,這可以接受。
可是,無憂接受不了。
本質上,他不過是個熱愛生活的男人。
而之所以還要找到締結盟約的強者,以便他死後有人能夠將他喚醒, 也只是為了一個老套的不能再老套的橋段,以及幼稚到不能再幼稚的理由。
那一晚,同樣的冬夜,那個女人滿身是血的倒在他的懷裡。
她重重喘著氣,但即便死亡隨時可能降臨,即便痛苦窒息,卻還是發現了深愛的這個男人他眼中帶上了死志。
兩人本已熟悉到一個眼神,便能洞悉對方想法的地步。
而生死離別的時候,這種感覺尤其強烈。
“無憂”
“你不要說話,我帶你去看醫生!城裡最好的醫生!你會沒事的!”
“你聽我說無憂,我愛你。”
“即便我死了,一千年後,我還是會再回來你,一定要等我。”
“不!你騙我,你只是想我好好活著。我不會答應你的!”
女人露出無力的笑容,眼中光芒猶如冬夜星光,她顫顫著伸出小指,用一貫撒嬌而略帶呵責的聲音說:“拉鉤。”
她目光帶著懇求,似乎這已是最後的願望。
兩人靜靜相望,整條冬夜的街道空無一人。
女人的目光慢慢黯淡,似乎下一刻便要徹底閉上眼。
可是她卻依然倔強的舉著手,等待著另一隻手,彷如之前漫步過陌上花開的初春小道時,所期待著他能不要那麽不解風情,不要那麽羞澀,而遲遲不來牽她的左手。
而,她終於盼來了。
那隻手終於笨拙的拉起了她的小指。
而無憂,卻早已淚流滿面。
就是為了這麽一個幼稚的約定,他開始等,等著千年之後與她的再次相見。)!!